日頭斜了,窗戶上已經看到了一抹少女般的唇紅。故宮也被夕陽染紅了,仿佛又有了皇氣。皇上在的時候,應該聽見皇恩浩蕩的聲響。現在皇上走了,聽見很多的鳥在樹枝上鳴叫著,因為天冷了,要飛到暖和的地方。
大麥知道必須要走了,去哪不知道。因為從現在起到晚上,宮裏會有不少的人找他,那時他將徹底支撐不住的。不是剪不了,而是突然覺得沒什麼可剪了,腦子裏白茫茫一片。他告訴劉甜水出去走走,劉甜水擔心地問,你去哪?大麥說,我也不知道。劉甜水說,你身上有錢嗎?大麥說,有兩塊。劉甜水從口袋裏拿出幾塊,說,你帶上。大麥不要,劉甜水勸說大麥,你沒有出過門,出去就知道錢的重要了。劉甜水幫助大麥找衣服,然後塞進一個提包裏。大麥有些心酸,他覺得怎麼突然間安穩的日子就被這個姓高的弄得亂七八糟的,像一堆廢紙漫天地飄,沒個頭緒。大麥拎起提包走到門口,他回頭問劉甜水,我去哪?劉甜水朝東指了指,到天津找你爹去。大麥說,那我哥高粱呢?劉甜水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我爹不讓我說。你爹兩天前曾經從天津給我爹捎來三十塊,給了高粱。大麥一驚,高粱怎麼沒告訴我呢。劉甜水說,高粱覺得那是他的救命錢,說你能自己養活自己。大麥走出去的腳步有些踉蹌,他走路的姿勢就像一個孩子,他看見劉甜水幫助鎖門,那後腰細條條的,上衣多少有些短,露出一層白嫩嫩的肉皮兒。他想不出以前怎麼沒這麼好好端詳劉甜水,這時劉甜水奔過來問他,你知道你爹在天津什麼地方?大麥說,就知道十八街。劉甜水說,我告訴你,你去十八街的中腰,那有個很大的肉鋪,肉鋪後麵的房子就是你爹住的。大麥激動地抓住劉甜水的小手,眼淚唰地滾下來,你怎麼知道的?劉甜水說,我磨我爹,我爹不告訴我,我就早晚撞牆。劉甜水撩開額前的秀發,露出兩道血痕。
他沒從東華門走,更不敢從午門走,午門查得最緊。因為,他發現宮裏的氣氛有些緊張和神秘,不少衙門的兵在宮裏巡邏。他問一個熟悉的護軍,這個護軍小聲說,有人從太和殿偷走幾樣寶貝,現在正在查。大麥問,什麼寶貝?護軍臉色緊張,說,是一件國寶級的,價值連城。大麥從神午門出去,因為神武門的護軍他最熟悉,不少是跟他一起玩的同伴。走出神武門,他低著腦袋不敢看四周。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賊,好像偷了別人什麼東西。匆匆過了南河沿,他要從前門坐火車。他剛要走,沒想到後麵有人一把攔住了他,他抬頭看竟是兩素粉。兩素粉急切切地說,你小子跑啥?我到處找你。大麥說,你找我幹什麼嗎,你不是賣了我的牡丹嗎。兩素粉從包裏拿出兩張剪紙,一個是小黑驢,俏白的嘴巴,一個白胡子老漢悠閑自得地倒騎著它,吹著嗩呐。一個是小媳婦出嫁,蓋著紅布,小腳丫子,背後是一頂藍轎子,有個媒婆叼著大煙袋鍋子。兩素粉氣喘籲籲地說,那姓高的說這不是你剪的,說啥也不給我十塊。你說,這是不是你給我剪的!大麥斷定道,這肯定不是我剪的,這東西我剪不了。兩素粉惱火地說,不是你剪的能是誰剪的呢?大麥說,這是你們風雅存李天職學著剪的,我在旁邊親眼看著他剪的。他那小媳婦的小腳丫子剪斷了,是我幫助他給接上的。兩素粉笑了,說,說了半天還是你剪的呀,你跟我走,你到姓高的那親自說去。我說他王八蛋不信,你說是,他就得立馬給我錢。現在有不少人拿出來剪紙,那姓高的死不認帳,說不是你的,那幫人鬧翻了天,也到處找你呢。大麥的手被兩素粉緊緊攥住,那手攥得跟雞爪子似的。大麥說,我不去,這東西我剪不來的,我看不出的東西動不了剪子。兩素粉說,我不管那個,我找姓高的要錢,他賴帳不行!
無奈,大麥被兩素粉牽著往神武門回走,他影影綽綽見有幾個熟悉的人朝他撲來。他覺得挺恐怖,腦子裏亂嗡嗡的,再剪什麼也剪不出來。這時候黑影子漫上來了,天色說暗就見不清人影。可大麥看不到日頭拽到西山的那一刹那,也就是他沒感覺黃昏來了。他趁著兩素粉不注意,脫開手朝南河沿瘋跑,越跑越快,他仿佛飛了起來。他不知道誰給他的翅膀,低下頭思量時,他發覺那提包不見了。他沒有回去找,他怕被人包圍起來,終於惶恐地到了前門火車站。他看見最後一班通往天津的列車正準備啟動,他喊著等等我,身子就已經飄到了車上。他見車廂裏人很多,但都是外地人。京城的人是不想出去的,總覺得在天子腳下呆著是那麼愜意。他到最後一排座位,找到一個空座。搖下車窗,他想透透氣,猛然見李天職追了過來,嚷著大麥大麥。大麥想接茬兒,可是張了張嘴沒出聲。他聽出李天職的聲音很是淒楚,肯定是掛著哭腔。列車開動了,李天職搶步上了車,朝黑洞洞的車廂裏吼著,大麥,我是一個混人,你別走啊!大麥把頭偷偷藏了起來,他聽到李天職哭了,說,我缺大德了,大麥你就應一聲,就一聲,你好讓我下車呀。大麥依舊一動不動,車廂裏有人罵街,說誰這麼混賬啊,快滾下去,沒看見火車要開了,不下去就把你這小子打下去。李天職無奈地被大家轟下車,眼睛還一直掃視著車廂。
笨拙的列車在一片灰暗中,喘著粗氣駛出了前門站。大麥看見李天職追著車,喊著,大麥,我是混人,我求求你別走啊。你走了,咱風雅存的剪紙就沒有魂兒了,我把你那剪紙要回來,錢我一定不要了。大麥聽不見了,因為列車開不出幾步就加速了,什麼聲音都能被山擋住。李天職看見那列車悄然被黑沉沉的夜幕完全吞沒了,他看見在最後一個窗口裏伸出一個柴禾般的胳膊上下揮舞著,隨著手一鬆,他看見一張紙在車後麵飄蕩。李天職拚命地跑著追著,那張紙在夜色裏飄忽不定,上下翻騰,但終於被李天職追到了。他捧到手裏,借著初升的星光,發現是自己曾經學剪的一頭小黑驢,小黑驢上麵原先那白胡子老頭沒了。
9、
高粱從東華門出來的,他沿著護城河慢慢走。他口袋裏揣著爹從天津帶來的三十大塊現大洋。他沒告訴大麥,他是怕告訴了大麥就不給他掙錢了。他恨自己廢物,就有一肚子好雜碎,除了能吃別的什麼也不會。其實他想跟爹學炒菜,可一旦油在鍋裏沸起來,他就開始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他也想學剪紙,可抄起剪子就不知道從哪下手。看大麥修鎖手到擒來,他擺弄鎖怎麼也擰巴不開。
高粱抬頭看見繁星閃爍,眨巴嘲弄他的眼睛。他又不知不覺找到南河沿那家小酒館,小老板告訴他,不給錢不能再給他上任何東西了。高粱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大洋,狠狠拍在桌子上,小老板不說話了。高粱喝了半瓶的高度燒酒,其實他看見劉甜水和大麥在房子裏纏綿的一切。當時,他踉踉蹌蹌地離開那裏,他也喜歡劉甜水,可劉甜水卻看都不看他。他長這麼大沒摸過女人,他覺得宮裏的宮女都老了,沒幾個好看順眼的。於是好幾次到百順胡同,胭脂胡同,韓家潭,陝西巷,看著那裏的風塵女人風情萬種,饑渴得他不能自持。可那裏都是以喝茶、宴飲、填詞弄曲為主營業務,並非隻有皮肉生意,又是達官顯貴出沒之地。高粱知道自己腰包裏沒有多少銀子。他舍得打聽,又到王廣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紗帽胡同,那裏充塞的主要是小商人小販子。趁著酒醉,他在李紗帽胡同就跟一個女人做了,做得很笨拙。很多都是那女人教他的,那女人見他是個雛兒,很有樂趣地教他,弄得高粱神魂顛倒。就那次,他回到宮裏見爹站在樹下等他。高粱見到爹嚇得幾乎哭出來。爹抱住他問,你幹什麼去了?高粱不知道說什麼好,亂說一氣,最後說去會一個朋友。爹說,你別編了,爹知道你幹什麼去了,你跟我來吧。種玉傑把高粱領到了一個房間,裏邊是一個雜亂大房間,裏邊堆著禦膳房用的各種蔬菜。在房子裏支著一張床,床上的被褥是新的。種玉傑對高粱說,這是禦膳房跑外買人住的,我讓他回家了。說著,種玉傑低聲喊了一嗓子,進來一個麵容清秀的女人。高粱認出來是個宮女,在宮女群裏是最好看的。因是家裏死了人,已經離開宮裏好幾年了。高粱看見過爹給這個宮女好吃的,是放在提盒裏的。高粱問過爹,是不是喜歡上這個宮女了?種玉傑怒目瞪著高粱說,你再這麼說我割了你舌頭,宮女不能沾,除非她出了宮。高粱好奇地問,宮女閑著也是閑著,沾了怎麼了,不就是伺候男人的女人嗎。種玉傑大怒,說,你懂個屁,宮女就跟妃子一樣,那是屬於皇上的。高粱說,我怎麼看宮女都跟傻子一樣,一點兒也不可愛。種玉傑對高粱說,當宮女要行不回頭,笑不露齒。走路要安安詳詳地走,不許頭左右地亂搖,不許回頭亂看。笑不許出聲,不許露出牙齒,多高興的事也隻能抿嘴一笑。臉總是笑吟吟地帶著喜氣,多痛苦,也不許哭喪著臉。挨打更不許出聲,不該問的不能問,不該說的話不能說。在宮裏當差,誰和誰也不能說私話。打個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層蠟皮包著似的,誰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來。我接濟的這個宮女跟我是一個村的,都是鹽山人。她命苦,進宮的時候年紀小,還有眼淚,再長幾年就沒眼淚了。她喊我姑姑是四奶奶,跟你一個輩分。
高粱對爹把這個宮女叫到房間裏很吃驚,爹對高粱說,我知道你喜歡女人了,你現在看女人都斜眉歪眼的。不許你去八大胡同,你跟她做吧,你們雖沒有血緣關係,但畢竟是一個輩分的。我接濟過她,她算是報我恩了。再說,她也沒男人了,隻有一個兒子。你就做夠了吧,也不至於再瘋癲了。你什麼都不會,再不會搞女人,你就成廢人了!說完,爹關上門悄聲走了。那女人開始脫衣服,也不看高粱,隻是說,你慢點做,我怕疼。高粱被動地做了一次,他聽不見那女人喊,而在李紗帽胡同,那女人一直在亢奮地喊,喊得高粱心花怒放。那女人做完,端來一笸籮米花糖,示意高粱吃,說她現在外邊就賣這個米花糖。高粱覺得在李紗帽胡同喝得酒朝上拚湧,他腦袋瓜子嗡嗡的亂響。那女人說,你爹是好人,他幫助我料理我男人後事,給我錢,讓我能做小買賣。如果你需要我再給你做,你就找我,男人不能沒有這事,就跟蓋房子一樣,沒有窗戶就憋死人。這句話讓高粱熱了,周圍這麼多人沒敢跟他說這樣貼心的話。他撲簌簌地流下淚,搖著頭走了。那女人在後邊喊著,我住在下堂子胡同口的老楊樹底下,我不要你的錢,你去了就讓你是男人了。
高粱的回憶被雨滴不斷打破了,剛才還月朗星稀,轉眼間就烏雲遮攔。路上的人都著急往家走,隻有高粱慢慢往回走著。他看見弟弟走了,知道家裏隻有他自己,雨打在水麵上濺起一層層的浪花,白白的,像是無數條魚在湖麵上跳躍,甚是好看。他感覺腦袋發脹,想著爹扔下他和大麥心跳就驟然加速。他覺得當爹的怎麼能這樣,他隱約聽到宮裏傳自己不是爹的親生兒子,可有沒法證實。雨說停就停了,高粱眯縫著眼睛,看著月亮已經跌到天際的最中,天空如洗了一般。高粱想自己應該有個女人,不是下堂子胡同的那個賤女人,而是像劉甜水那樣的純淨美人。
回到了宮裏的房間,路過儲秀宮,隔著高台窗戶,高粱偷偷看見兩個宮女在梳頭,旁邊放著一盆純純的清水。一個宮女拿著一把長長的木梳子,梳一會就用清水蘸蘸,然後再梳顯得那個宮女的長發那麼光滑滋潤。有護衛老遠跑過來,使勁比劃著,讓高粱離開。高粱悶頭走了,心裏頓時覺得空落落的。他想起老宮女那次給他講的經曆,說她宮裏這些年,從來沒有單人離開過儲秀宮。進宮的第一天,就教誨她離開宮門,打死不論’。誰在宮裏亂串,邁進別的宮門一步,不是砍頭就是發邊疆。除非跟老太後出去,或者奉老太後命送東西,才許可出去,送東西,取東西必須都是一對一對的。
晚上吃飯,劉甜水端來一碗三鮮打鹵麵,還有一小盤剝得白嫩嫩地蒜。高粱問,大麥去天津了?劉甜水說,他去了。高粱問,你告訴他我有錢了?劉甜水說,告訴了。高粱神情疲憊地說,他小子罵我了?劉甜水說,你應該罵。高粱嘟囔著,我就這麼不討你喜歡?劉甜水說,你吃吧,你除了吃就沒別的能耐了,你就不能掙錢。高粱餓了,整整一天沒吃飯,其實他剛才在鹵水火燒店裏應該喝牛湯,但他還是把拍在桌子上的大洋揣起來走了。大麥到天津找爹是對的,爹回來,他就有飯吃了。
轉天一清早,高粱呆著實在沒意思,他想起了爹叫來的那個女人,想著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朝下堂子胡同走。下堂子胡同在崇文花市大街的裏邊,他邊打聽邊走。他覺得跟這個女人在床上做事還很有意思,那女人雖然比他大,但皮膚白白的,兩隻乳房也熟透了,摸著那麼堅挺,肉乎乎的。他想著那女人,身體就有了反應,腳步就快起來。他知道自己被一種誘惑牽引著,打開了他這個男人積蓄了多年的水庫。閘門一旦提上來,水就會一瀉千裏,擋都擋不住。高粱走在下堂子胡同口,果然看見有一棵楊樹長得十分茂密,在瑟瑟秋風中搖曳著墜落著。他看見那女人正在樹下緊張地製作米花糖,相隔多日不見,那女人明顯憔悴許多,身上的衣服也不如上次見的那麼整潔,眸子依舊如彎彎的月亮。
高粱有些激動,於是他就站在旁邊饒有興趣地觀看,米花糖的製作就是用糯米和白糖勾兌。先是把蒸熟的糯米晾幹,然後把晾幹的糯米和白糖使勁兒地攪拌,在大鐵鍋內焙製,再用砂炒。炒著炒著米就爆漲起來。這時,那女人抬起頭來看了看他,臉上居然沒有什麼表情,似乎根本不認識高粱。高粱覺得尷尬,也很失望。那女人用製好的米倒入糖漿裏,撒上花生仁兒在鍋內慢慢拌勻,擱在案板上捏成方塊用刀切成一小方塊兒。瞬間,空氣漂浮著米花糖純純的香味兒,嗆得高粱直咳嗽。那女人不穩不火地問,你怎麼來了?高粱搭訕著,就是想看看你。那女人率直地說,一句客氣話就真的來了,我可不是幹這個的,是你父親纏著我,給了我錢,我也是報你父親對我當初的恩德。你有本事自己賺錢娶媳婦,沒本事才泡女人呢。高粱不知怎的很想哭,他知道自己的淚水已湧到眼瞼上,因為心裏酸酸的。高粱從身後抻出來一張紙,上邊工工整整地寫了米花糖三個字。他討好地說,你寫的那個字不好,我給你寫了三個不知道滿意不滿意。那女人看了看,忽然笑了,說,以後別來了,我上學堂的兒子馬上就回來了,到時候攆你也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