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還算懂得事理,諾諾地往回走,他聽見後麵那女人一聲清脆的聲音在盡力吆喝著,在空氣中回蕩著:米花糖,甜又香,嚼在嘴裏想起娘,買一塊帶給她,你的壽命萬年長。歌聲在晨曦中發亮,聲音在輕薄的空氣中漂浮,來回地碰撞,在小街上跳來跳去,像一珠珠晶瑩剔透的露水在陽光下閃爍,然後又迅速消失。
10、
從北平通往天津的火車在鐵軌上爬著,很是吃力。大麥從生下來就在宮裏,沒走出過北平一步。他像宮裏的人一樣安心生活,踏實地享受爹給他的每一天無憂時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然後悠閑地在宮裏的上界下家左街右道上遛彎。讒了就買一枝長長的米花糖,舉著慢慢地在牙齒間消磨。他用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美食上,琢磨什麼菜好吃,用的什麼稀奇佐料,怎麼做才能好吃。後來,琢磨吃煩了,就開始喜歡剪紙,腦子裏閑下來就剪。白天過的圖像,晚上就剪出來。有一次跟著爹去了北平附近的香河,他看到即將被宰殺的牛在瘋狂地交配,他看著很新鮮,心慌。他不懂,男女的事情,爹從來不跟他講。他鬧不明白,孩子怎麼就能生下來的,那麼大的孩子是從女人身上哪個部位蹦出來的。男女在床上一起躺著要做什麼事。後來他聽高粱酒醉時講了,但又聽不明白。他曾經鬥膽問過劉甜水,說,你知道嗎?劉甜水罵他是畜生,大麥也不反駁。牛交配的時候,他距離得很近,他看到公牛的眼珠子是紅的,血染般的。母牛在歡叫,叫得真是蕩氣回腸。公牛身下那東西很長,像是一根木棍子。他回家悄悄看自己的那東西,軟軟的,像是山上沒人摘的熟柿子。他開始剪牛的交配,剪得很是緩慢,一點點兒地把交配的圖像剪了出來,當出圖的時候,他驚訝地看到那兩隻牛都是咧嘴笑著,可眼裏都是淚水。他仔細琢磨著,牛就要被爹指派的屠夫宰殺了,好給禦膳房做牛肉湯的主料。可宰殺前,牛的交配肯定很痛苦,可交配的時候卻絕對是歡娛的。牛身下那東西被他剪出來像是一條腿,於是公牛變成了五條腿。
後來,大麥拿在手裏心噗噗在跳,臉上可止不住笑,笑得很開心。這張剪紙他誰都好意思給,而是自己偷偷藏起來。車窗夕陽露出來,終於熬到有了彩霞出來,可車還在慢慢朝前走,他覺得天津為什麼離北平這麼遠,他以為一會就能到了。他看到一片片的莊稼地在朝後溜,他看到了一叢平原,眼界頓時開闊了,那平原上的樹都是平整的,而不是像西山上的樹都是一層壓著一層。他看到了田地的牛,那牛跟香河的也不一樣。田地裏都是水,水汪汪的如一麵鏡子。牛在鏡子裏走,牛的脊梁高高的,那牛頭昂昂的。大麥真想跳下去,好好親吻那牛。
列車咣咣的掠過了一片平原,到了一座城市。城市裏亂糟糟的,都是人。大麥覺得到了爹所在的城市天津,因為車廂裏不少人開始收拾行李下車。他沒個底數,想問問是不是到了天津,可又怕人家笑話。他想不通為什麼非要出來呀,隨便在哪再躲一個晚上,姓高的就走了。姓高的走了,他的剪紙就不值錢了,就成廢紙了,他不還能繼續修鎖,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嗎。在車站下了車,他空著身走出大廳。他問了問,去十八街怎麼走。廳裏人笑了,說這是廊坊,你下錯車了,天津還得往前走。大麥再問去天津的車還有嗎,有好心人告訴他,這是最後一班車,明天早晨才有去天津的火車呢。
他走出火車站,看哪都稀罕,他沒聽過廊坊這個地方。走著走著餓了,就走到街麵上的一個飯館。他進了飯館,一個女人扭扭地走過來拿過來菜單。他看了又看,哪個菜都好十幾個大子,比北平館子都貴。大麥肚子呱呱叫,想起來昨晚就沒吃飯。腰包裏有兩塊大洋足夠了,大麥自己安慰著自己。他點了一個爆牛肚,一碗米飯。等菜的時間,他看了看飯館的四周,過了吃飯時,沒人吃飯。他突然看到窗戶上掛著一副剪紙,是一個五果圖,蘋果柿子鴨梨石榴紅果。這五個果子都很鮮明,色彩豔麗,手法簡潔樸實,誇張而飽滿,有一種立體的感覺,好像那果子要滾出來。大麥看傻了,他感覺到撞擊,就是一下子讓浪頭壓過來。他想自己那剪紙真沒什麼,相比較很幼稚。他站起來走到剪紙跟前,用手摸了摸,那張剪紙顯然掛了許久,已經破爛了,可依然耀目。剛從宮裏走出來,隨便在一個地方就被另一種表現手法震撼住了。那女人端著菜走過來,順勢就坐在他的對麵。他聞到一種香味兒,刺鼻子的。女人問,從哪來呀?大麥老實地說,從宮裏來。女人笑了,問,宮裏什麼地方?大麥說,就是皇上住的地方。女人一驚,問,你是吹吧。大麥說,在那裏住有什麼好吹的?女人來了興趣一勁兒問,你是太監嗎?大麥好笑,說,從宮裏出來的就是太監。女人說,那你不是太監能是什麼呢。大麥說,我爹是禦膳房的大師傅。女人有些失望,隨口說,就是做飯的呀。大麥沒搭理她,那女人覺得悶悶的,又跑過來說,你爹給皇上做過飯?大麥說,做過呀。女人挨著大麥很近,雖然人長得幾分妖豔,但不如劉甜水的胸好看,還有那皮膚也粗糙,手摸上去肯定疙疙瘩瘩。
女人問,皇上都吃什麼呀?大麥說,我說了你也不知道。女人生氣了,說,一看你就是騙我。大麥見女人一臉的不屑,說,那好,我給你說說皇上都吃什麼。咱不說正餐,就說說扁食,就是人們常吃的餃子。水點心中個別的包一二個銀錢,皇上周圍的人吃到的被認為來年一年吉利。新年時,皇上通常吃百事大吉盒兒,就是將柿餅、荔枝、龍眼、栗子、熟棗等裝在盒子裏。驢頭肉也是必吃的,用小盒盛裝。女人好奇地問,皇上也吃驢肉?大麥顯擺地說,宮中稱吃驢頭肉為嚼鬼,因為俗稱驢為鬼。到了正月初七日是人日,也是一個重要的節日,這一天宮中要吃春餅和菜。兩天後,宮中開始耍燈市賣燈,到了晚上都吃元宵。女人笑著問,皇上吃的元宵跟老百姓的一樣嗎?大麥說,用糯米細麵,包上核桃仁、玫瑰、白糖做餡,灑水滾成核桃大小。女人信了,同情地問,你從宮裏出來,怎麼跑到廊坊這窮地方,以前這可鬧過義和團起義呢,專殺洋毛子。大麥說,我應該去天津,下火車早了。女人說,天津那倒是個大地界兒。大麥說,說火車今天沒了,這地方有住的嗎?女人哼了一聲,有輛火車去天津,大半夜才開呢。
大麥有了精神,他想在廊坊轉轉,聽爹講過這裏的房子都特別高大。在宋朝初年,廊坊出了個宰相,名字叫呂端。怎麼說起呂端,爹說他做大事不糊塗,告誡大麥要做呂端,別小模小樣的。大麥收拾東西要走,女人問,那你現在幹啥呢?大麥說,沒想。女人湊近他,浪浪地說,我陪你小哥玩兒?大麥問,怎麼陪呀?女人笑了,說,後屋有空床,你想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大麥在宮裏呆久了,外邊是什麼樣子一無所知。他懵了,怯怯地問,那能怎麼玩兒?女人過來,用手摸住大麥的下部,大麥驚恐地跳了起來,說,你怎敢這樣呢!女人被他的舉動震住了,說,你真不懂?大麥低頭吃著擺弄行李不再說話。女人有了興趣,問,你沒和女人做過事嗎?大麥懵懂地點點頭,女人咂著牙花,說,真是稀罕了,我還第一次見過沒和女人做過事的男人。幹脆這樣吧,我不收你錢,我教你做花樣,怎麼樣?大麥搖頭,他害怕極了,他感覺自己像一隻瘦弱的綿羊,在一餓狼麵前哆嗦著。女人很窩火,說,還真沒見過不沾腥的男人,放著這麼便宜的好菜不吃,活見鬼了。
大麥站起身,他問那女人,大姐,我問這剪紙是哪弄的?女人沒好氣地說,大街上哪都有,十個銅子一張。大麥接著問,知道是誰剪的嗎?女人說,你到鄰街舊市場找那個專賣剪紙的老瞎子。大麥朝女人深鞠一躬,說,我把這張剪紙拿走行嗎?我給十個銅子。女人詫異地看著大麥,說,小子,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呀?大麥靦腆地不知怎麼回答,就掏出十個銅子輕輕放在桌子,然後小心翼翼地過去把剪紙摘下來。大麥要走,女人過來一把狠狠摟住他,把胸脯貼上,用嘴唇壓在他的嘴唇上,然後用她的舌頭探進他的嘴裏攪動著。大麥覺得很惡心,用力推著女人。女人得意地說,我把你從宮裏逃出來的小子開開封,也讓我老娘嚐嚐鮮。我剛才摸了,你確實不是太監,你下邊挺起來了。
大麥在大街小巷裏轉悠,好不容易找到那個舊市場,半天才看到一個破舊的小房子。門上掛著一個用隸書寫的對聯,上聯寫著:剪天剪地可歎剪不了自己;下聯寫著:畫虎畫龍自愧畫不了個人;橫批是:別把剪紙當成個玩意兒。他覺得在宮外還有這麼奇人,於是彎腰走了進去,一眼就看到一個上歲數的盲人坐著磕瓜子。他走過去怯生生地問,老人家,你會剪紙嗎?盲人說,一張十個銅子。大麥掏出十個銅子輕輕放在盲人的手裏,盲人摸了摸,然後轉身擱在小箱子裏。盲人問,要個啥?大麥張口就來,我要條牛。盲人想了想,從身邊拿出一把雪亮的剪子。這把剪子很大,前邊很寬,刀尖兒卻很窄。盲人從一遝黃紙裏隨手挑出一張小的,瞬間擺正,嫻熟地剪著。很快,就剪出一條水牛,牛型很一般,隻是眼睛多少有些神韻。大麥很是失望,他覺得不是自己心目中想得那般神奇。他拿出飯館裏掛著那幅五果圖,恭敬地問,老人家,這是你剪的嗎?盲人用手摸了摸臉色一變,忙問,這是從哪得到的?大麥如實說,從一家飯館窗戶上摘下來的。盲人歎口氣,說,多少錢買的?大麥說,也是十個銅子。盲人又歎了口氣,老半天才說,這是我剪的,為剪這個五果圖,我先先後後剪了一百多幅,最後挑了這幅給了飯館老板。他答應我不賣,說一直在飯館掛著,給我揚個名字。沒想到,才半年就十個銅子賣了。看來,我也就值十個銅子。
大麥的心一動,問,你眼睛看不見,咋能剪這麼好呢?盲人說,剪紙就是剪心,心裏有了,看見看不見都沒啥。大麥說,我是問,你沒見過五果,咋能剪出來呢?盲人說,別人跟我說,說出來我就能剪出來。大麥沉思了片刻,不服氣地說,那關鍵還是說的人有本事,說得像了,你就剪像了。說不像,你就剪不像。盲人一怔,問,你也是剪紙的?大麥說,是。盲人悻悻地說,那好,我給你說,你有本事給我剪出來。盲人隨手抽出一張黃紙遞給大麥,然後磕著瓜子說,你給我剪這麼一幅圖,有老鼠娶親,娶個貓,老鼠要大,貓要小。老鼠要得意,貓要含羞。後生,給我下剪吧。大麥拿著小剪子,手在抖動,腦子裏亂成了鏽,那小剪子怎麼也下不去。盲人笑了,說,你剪不出來了吧。好,你說一個,我給你剪。大麥想了又想,說,公牛和母牛交配,結果母牛樂了,公牛哭了。盲人轉臉,呸了一聲,你小子是個混帳!大麥梗著脖子,說,你不是說我說了你就能剪嗎?盲人哼了哼,抄起那把大剪子,左三右四上六下七,剪紙出來了。大麥傻了,他看到一條牛的身子,可牛下身有著九條腿,其中一條稍短。大麥險些給盲人跪下,顫抖著問,你老這手是怎麼得來的呢?盲人說,剪紙能心想手動,不是靠聰明,是悟性。這悟性是老天給的,沒多少,就給這麼一點點兒,用完了就沒有了。後生,你不成啊,你現在的悟性還沒修煉成熟,早晚一天就像北平的昆明湖水一樣幹涸了。
天黑下來,舊市場關門了。
大麥攙扶著盲人走出來,盲人塞給他一把銅子,大麥憑借感覺有十幾個。大麥說什麼也不要,推搡著,我哪能要你的錢呢,缺德呢。盲人說,我知道你沒多少錢,你不是到廊坊尋宿的,你肯定要去大地方,路上得花,小銅子用得著啊。大麥問,怎麼小銅子用得著呢。盲人說,小偷不偷啊。大麥接過來,小銅子都是熱的,像是在熱沙裏炒過,估計是在盲人的懷裏焐熱的。盲人說,我剪紙對外說賣十個銅子,可沒有人給過我十個,頂多了就是兩個。隻有你沒含糊給了我十個,我的心裏就暖烘烘的。沒人看得起我,我連自己都看不起。盲人領著他拐了好幾個彎兒,走過了一架小橋。穿過了亂哄哄的鬧市,進入到了一片開闊地。大麥問盲人,我晚上的火車要走了,你帶我到哪呀?盲人戳了戳前麵,問,你看到什麼了?大麥看到前麵黑黑的,遠處有一串迷離的燈。他回答,沒看到什麼?盲人問,你聽到啥?大麥側耳聽去,隻聽到偶爾有馬車的鈴鐺碰聲。他回答,沒什麼呀?
盲人繼續領著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座陡然築起的堤壩跟前。堤壩上有階梯,盲人提醒道,一共十六階,路滑,由於是長期下雨,路麵上鋪滿了青苔。盲人數著,大麥扶著盲人上了堤壩,陡然,他看到了在夜色中的一條河,河麵不太寬,但河床很高。有了月光,朦朧中看到有一兩艘小船在河中心蕩著。盲人疲憊地坐下喘著氣,用拐杖指著前方說道,這就是從杭州挖過來的運河,皇上從這條河上乘船來過。我小時候,天天能聽到河水聲,厲害的時候隆隆作響,像是打雷。現在我聽不到了,運河水沒有聲音了,靜悄悄的,跟死了一樣。已經五六年沒有了水了,今年剛算有了點兒水。以前我們總能吃上河蝦,擱上幾根青辣椒爆炒,香著呢。我沒事跑到運河邊去釣釣河螃蟹,回來煮著吃。現在啥也沒有了,農民都在河床上種棒子。我爺爺告訴我說,這河水是從杭州那邊來流過來的,他千裏迢迢去了源頭,回來高興地對我們說,杭州大了,都是水,這河水夠幾輩子敞開喝的。現在剛過了兩輩子,我看,到我兒子這輩一準就沒有了。聽說皇上悄悄跑了,這河水估計要沒呀。
大麥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很少這麼聽別人講話。在宮裏,他到處跑,跑膩了跑煩了就回家看書,然後寫字,再不然就胡亂睡覺。他知道爹能養活他,而且不斷給他偷偷做好吃的。爹說,給皇上做的都給你小子做,你就是皇上。現在爹走了,宮裏荒蕪了,他感到不知道怎麼活了。聽盲人講,覺得好像在心靈上給他劈開一扇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