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這個種玉傑到了十八街後,不是大麥想像的那樣出人頭地,天天太陽照到屁股才起床,磨到半夜才回家。爹和那女人見麵話很少,大都是問賺了多少錢。大麥鬧不明白,以前愛說愛笑的爹咋變成了木偶人。他自己就天天睡覺,有時白天睡著,夜裏醒著。大麥沒事就去逛十八街,逛到哪了,餓了就吃。他不知道爹天天忙個什麼,看著總是鬼鬼祟祟的,大麥就心裏打鼓。他不能讓爹出事,又不知道怎麼勸。他難受極了,在北平的宮裏想爹,可看見爹了又覺得爹變個樣子。那天一早他起來走出家門,知道昨夜下了一場雨,微濕的街道上,空氣中帶有幾分深秋的清冽氣息。在十八街外麵轉著,街上都是趕早市的人,唯有自己這般的悠閑。他肚子突然餓了,想想在家吃著都是爹昨晚剩下的,吃的什麼也沒個記憶。他很奇怪爹為什麼不做菜了呢,就任憑那女人隨意做,做得很難吃,爹也能吃下去。有次,大麥見爹回來臉上有了笑摸樣,就磨爹弄個四喜丸子吃。大麥很饞爹這手,因為爹做四喜丸子十分酥軟可口。第一次爹是給皇上做的,做完了留了幾個悄悄用提盒拿回家。大麥和高粱吃完了,就把所有的饞蟲勾引起來,可四個丸子都已經吃光了,不能再有。

種玉傑看著兩個流哈喇子的兒子,講了一段四喜丸子的來曆,說是在唐朝,有一年朝廷開科考試,各地學子紛紛湧至京城。衣著寒酸的張九齡中得頭榜,皇帝賞識張九齡的才智,便將他招為駙馬。當時,張九齡的家鄉正遭水災,父母背井離鄉,也不知道音信。舉行婚禮那天,張九齡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將父母接到京城。喜上加喜,張九齡讓廚師烹製一道吉祥的菜肴以示慶賀。菜端上來一看,見是四個炸透蒸熟並澆以湯汁的大丸子。張九齡詢問菜的含意,聰明的廚師立馬答道,此菜叫四喜。張九齡聽著新鮮,問,怎麼叫四喜呢。廚師解釋,說一喜是老爺頭榜題名,二喜是成家完了婚,三喜是老爺做了乘龍快婿;四喜是合家得以團圓。張九齡聽了哈哈大笑,連連稱讚四喜起的好,為了順口好聽,幹脆叫四喜丸子。從那以後,逢有結婚等重大喜慶之事,宴席上必備此菜。誰知,大麥想吃四喜丸子,種玉傑搖頭,說累了,做了一輩子菜,現在什麼也不想做了。這句話讓大麥很傷心,那女人悻悻地煽風點火,說,我跟你爹這麼些日子,一個菜毛兒都沒給我做過。

大麥在十八街上轉了半天,沒什麼好吃的,其實街上到處都是賣吃的,而且品種還很豐富。嘎巴菜、煎餅果子、豆腐腦,可大麥都看著嫌棄是窮人吃的東西,鬧到嘴裏太鹹。他想起在宮裏,到了早晨起來,在從東華門出去的南河沿上,賣早點的小車就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飄著一層薄皮的鹹豆漿,玲瓏剔透的小籠包,白裏透著青綠的蔥包棍,還有黃燦燦的油條都泛著誘人的香味兒。吃早點的人就圍著小車邊簡單的板凳坐著,慢慢地吃著聊天,互相喊著彼此的名字。想到宮裏的日子,想著爹一道一道給他們做菜,做得那麼回腸蕩氣,做得甜鹹適中,樣式能做得上百種,大麥眼圈就濕潤了。他想回宮裏了,那裏還有他哥哥高粱,還有劉甜水,還有宮裏這麼多的宏偉宮殿。大麥回到家,種玉傑破例沒早出車,對大麥說,我帶你到城裏轉轉。大麥高興了,畢竟是爹。那女人不高興地說,你帶他,我跟著你到天津這麼些日子,你想帶過我嗎。種玉傑不高興地說,你是誰,大麥是我兒子,你能比嗎。那女人嚷起來,我知道你讓我來十八街幹什麼,你就是讓我當個陪襯,好偷偷摸摸幹你那點兒勾當。種玉傑悶頭說,我幹什麼勾當。那女人說,你找的都是販子,你就是想賣古董。種玉傑捂住那女人的嘴,神色如白藕,一點血色也沒有。種玉傑說,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掐死在這。那女人不說話了,種玉傑氣哼哼地說,你學會強嘴了,我給你錢少嗎。大麥聽爹和那女人說話都是扣子,其中裏邊縫的什麼也不知道。

種玉傑說著話拉著大麥就走,到了十八街上叫了輛車。拉車的看上去跟種玉傑關係很熟,也沒問個什麼拉著就走。大麥坐上去,發現爹沒上。扭頭看去,爹又叫了一輛。於是前麵一輛,後邊一輛這麼走著,車鈴叮當作響,很是氣派。天津沒有北平那麼大,可街上到處是人群,高樓比宮殿高,一幢接著一幢,望不到頭。兩輛車並肩拉,就有了說話的機會。大麥對爹說,這不就是山嗎。爹說,山是石頭做的,這高樓是鋼筋水泥做的,都是銀行呢。大麥撇撇嘴,還不是一樣,你離開了宮裏到這,放著我們哥倆不管為什麼呢。爹嗔怪著,你小子是真傻還是假傻,宮裏再好,哪個殿是咱的,皇上都讓拿槍的逼跑了,咱還能在宮裏呆多久呀。大麥,你看看這高樓,裏邊可都是錢行呢。大麥看到街上有人是紅頭發,還有黃頭發綠頭發,有些驚嚇,忙問,這不是鬼嗎。爹說,這都是外國人,長得就這德行。大麥問,為什麼我們是黑頭發,他們都跟鬼一樣啊?爹說,你見的太少了,怨我讓你和高粱在宮裏圈養著,外邊什麼也不知道。大麥啊,爹告訴你,我們一家子在宮裏不能再呆了。大麥聽罷大吃一驚,問,不在宮裏能去哪呢?種玉傑歎口氣,去哪不能告訴你,這是一個秘密。大麥發怵地問,我們出來怎麼活呀?種玉傑笑了,說,憑我的禦膳房總廚師的地位,哪個館子不得對我點頭哈腰的。大麥說,我和高粱能幹什麼呢?種玉傑說,你哥哥就是個吃貨,到死什麼也幹不了。你得跟我學做飯,你有靈性。大麥說,我比我哥哥也強不了哪去,我天生不喜歡做飯,沾油腥子就惡心。種玉傑深知大麥是我行我素地生活,誰說什麼就說什麼,你縱有千言萬語,他有一定之規。想到這種玉傑狠狠地對大麥說,不學餓死你,進地獄都是餓死鬼,我還能活一輩子!

兩輛車叮叮當當走進了天津熱鬧的估衣街,走進去大麥就傻了。街裏邊都是一個個考究的門簾,顯然比十八街有財氣。除了估衣鋪外,還有綢緞、棉布、皮貨、瓷器等各業的商鋪,一些熟眼的老字號蹦入眼簾,比如謙祥益、瑞蚨祥、瑞生祥、元隆、老胡開文、老茂生等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大麥就好人多,喜歡個人聲鼎沸。這裏的攤販遍地皆是,異常繁華。高大的院牆上都有鐵花罩著棚,院內是寬敞的店堂,一般是樓上樓下都設櫃台,大麥覺得這與前門大柵欄的大綿布莊驚人的相似。大麥一頭撞進一家店鋪,櫃台上琳琅滿目,從麵料、裏子,到絲線、扣襻,乃至估衣、成衣、皮貨、壽衣、軍衣,應有盡有。東西都擺在那,好像隨便拿,也沒人過來主動搭訕。種玉傑從櫃台上麵拿了一件大褂兒,然後在大麥身上比劃著。大麥問,你不跟人家錢就拿呀。種玉傑說,這是估衣街,看好了,穿舒坦了,最後結帳。大麥不習慣,在大柵欄每次去買東西,都愛跟售貨的說幾句。若是女的賣東西,誰都喜歡跟他熱乎,聊聊幾句才會心裏歡愉。不聊天了,買東西還有什麼情趣。日頭一過中天,種玉傑就不安穩了。大麥看出來爹有了心思,問,您要事就忙您的,這比十八街熱鬧,都是穿的,穿的比吃的好玩兒。種玉傑問,你能回家嗎?大麥說,十八街中腰的第三個門。種玉傑說,我有個急事會朋友,先走了,出門有車,車夫叫大落。我讓他等你,你不必給車錢了。種玉傑走了,大麥看見在爹的後麵突然跟了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馬褂兒,臉色很神秘。大麥想追過去告訴爹,可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茫茫人群裏。大麥覺得爹突然從宮裏跑到天津,究竟幹了什麼事情,會不會牽扯到什麼。尤其是那個女人說了一句你就想賣古董,讓大麥心跳不止。在宮裏倒騰古董,不止是殺頭之罪,要千刀萬剮的。

大麥驟然間沒了心思,他走出估衣街,果然看到拉自己的那個車夫還在那戳著。他走過去問,是大落吧,我爹讓你把我送回去。車夫也不說話,大麥上了車。可車越走越沒了人說話的聲響,大麥挑簾看去,眼前一亮,來到了一座碩大的湖。他從車裏跳出來,疑惑地問,大落,你把我拉到哪裏來了。大落笑著說,這是天津的水西莊,你是從宮裏出來的,乾隆皇帝曾先後四次下榻到水西莊。到了道光年後,這個地方逐漸衰敗了,庚子之後又被戰火所毀,昔日樓台亭榭已蕩然無存,但你還能看到這裏的景色。大麥問大落,我爹給你的車錢是到十八街的吧。大落點頭,說,我拉你到這是為了看看皇上來過的地方。大麥問,我又不是皇上,我看這有什麼用。大落走近大麥,看著大麥胸前掛著的那個玉墜兒,玉墜兒精巧,也就是指頭肚大小,上雕刻著一條青龍,栩栩如生。這個玉墜兒是種玉傑給大麥的,並告訴大麥這是李諍言給的,是從新疆給皇上的貢品中悄悄揀出來的。大麥知道,貢品是絕對不能拿出來的,皇上可能看不到或者不喜歡,但沒人敢從裏邊揀出來歸己所有。知道的就是殺頭,反正宮裏什麼事都能歸到殺頭上,何況殺頭的方式很多,不論哪種都很殘酷。大麥曾經問過種玉傑,李諍言為什麼給我,高粱有嗎。種玉傑說,李諍言喜歡你的聰穎,高粱朝你要無論如何不能給知道嗎。大麥不解,問為什麼?種玉傑說,你屬龍的,李諍言專門找了青龍雕刻在上麵。高粱屬虎的,屬性不能亂了綱常。這時,大落滿臉堆笑,羨慕地對大麥說,地道和田玉,都是細潤,能不能給我戴兩天。

大麥瞬間後退一步警惕地問,為什麼?大落說,我跟一個相好的說定了,今晚能拿給她一個和田玉的玉墜兒,所以就看中了你的。大麥愕然,大聲說,這是我的,咱倆不認識,怎麼能借給你。大落指了指水西莊四周密密匝匝的蘆葦,此時秋風吹來,蘆花抖動 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他威脅地說道,你要不借,我就把你扔到這。大麥說,你敢扔我這,回去看我爹怎麼收拾你。大落說,你爹天天跑的幾個地方我都知道,不就是想推銷他的古董嗎,從宮裏跑出來的人都幹這行,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你要是不給,我準備到局子裏告他呢。大麥嗬斥道,我爹一向看人很準,怎麼結識了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大落說,你借不借吧。大麥說,這是我爹給我的,憑什麼給你。大落說,好,那我走,你小子在這等死吧,荒郊野嶺的,會有人給你收屍的。說完頭也不回拉車就走。大麥說,你回去怎麼給我爹交代。大落沒回頭,回答,就說你在半途走了,這瞎話還不好編嗎。

臨近黃昏,有不少的飛鳥在湖麵上徘徊,發出嘎嘎的鳴聲。殘敗的水西莊一片幽靜, 周圍是一層層的白樺林,筆直的樹幹上刻著無數個類似眼睛的圈圈兒。大麥聽宮裏人講述過庚子事變那場血雨腥風的戰亂,當年義和團在這裏與八國聯軍奮戰三天三夜, 最後全部捐軀埋在這裏。老人都說,白樺樹上有多少圈圈兒,就有多少烈士們的眼睛,他們死了以後也不瞑目,注視這變化多端的大千世界。大麥並不驚慌,他自己都奇怪為什麼沒在大落走後哭天嚎地。他走到湖旁邊,找個清淨的地方坐下,癡呆呆地看著湖麵。他從小到大沒看到過這麼大一團湖,湖水清澈,泛起的水花很小,每個水花都閃爍著被夕陽過濾後的橘黃色,十分好看。水麵上冒出不少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是劉甜水愛穿的長裙。他看見葉子中間,有些白花,有開著的有不開的,還有半開不開的,一陣秋風吹過來,葉子就開始鞠躬,那麼整齊虔誠。大麥看呆了,在宮裏看到的都是金光四射,吃的是進貢的小站稻米,喝水都是西山引得泉水。他去過宮裏的後花園,為的就是看那一片片櫻花樹,樹上的櫻花如朵朵棉花綻放著,而現在看到的水西莊的湖麵比櫻花美,每次湧過來的浪花一層層的,白色的,越堆積越高。

他看到有人丟下幾個五顏六色的煙卷盒,拾起來細看上麵都是古代美人圖。他隨手細致的鋪展開來,用小剪子在上麵剪著。剪著落日,剪著水花,剪著白楊樹,剪著水鳥。不知不覺天色暗淡下來,湖麵上是一片銀色。他吮到一股香味兒,濃濃的灩灩的。他逼迫腦子什麼也不想,順著湖畔的荒涼的小道走著,驀然,看到一串串彩蝶般的花朵,露出羊蹄子似的葉子。他上前撫摩了一下,落英繽紛,嫩嫩的葉子撒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是什麼花,可那花香熏得他站不起身,他索性就坐在地上。突然有幾個老人唱著歌走過來,大麥仿佛遇到了一群下凡的仙人。他聽到那幾個老人自由自在地唱著,風慢慢吹來,雲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論你走到哪裏它都離不開你。音調悠揚動聽,大麥聽著像是在風雅存聽到的昆曲,古老的唱腔讓他的眼眶濕潤了,他想起了劉甜水那張清爽爽的臉,那就是月亮。他起身迎了過去,謙恭地問那幾個老人,這是什麼花那麼香?有矮個老人告訴他,這是紫荊,又叫羊蹄角。這花是長在南方的廣州的,天津原來沒有,有閑人在水西莊種植了一片,現在隻剩下這麼幾棵了。明年你要再來,估計沒有了。大麥忙問,為什麼?矮個老人感歎地回答,看著稀罕,都讓人偷偷摘走了。

幾個老人繼續唱著往前走,大麥追了過去,把剛才那幾張剪紙給了幾個老人,說了一句互相不挨邊的話,我也想學唱那首歌,這是我的剪紙。幾個老人看到剪紙麵麵相覷,說,這個我們在大悲院前的名靛屋見過。大麥吃驚了,問,見過?有高個老人說,說是一個從北平宮裏跑出來的皇室後人剪的,滿屋子都是,讓我們大開眼界。大麥的心在抖,半晌才顫巍巍地問,那從宮裏跑出來的皇室後代叫個什麼名?高個老人想了想說,叫大麥。我們都是大悲院的居士,誰都喜歡,一人買了一張。大麥問,多少錢?矮個老人搶過話茬說,大的十塊大洋,小的五塊大洋。一個中等個老人搖搖頭,說,好是好,太貴了。大麥難過許久,對這群老人說,我家住在十八街,走路走丟了到了這裏,能不能帶我回去。高個老人詫異地,十八街離這很遠,你走了多少時辰?大麥說,我也不知道。中等個老人說,那好,你就隨我們再走回去吧。風流雲散,月亮隱在雲層裏,大麥覺得心像星星散在漫天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