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0、
東方真的快白了,外麵又下起了雨。他看見窗外院子裏那些花被雨水滋潤著,顏色都跑了出來爭奇鬥豔。他聽那雨聲像是在唱歌,他想起與劉甜水的那些日子,天亮了,大麥也迷糊了,猛丁聽到外麵響雷了,很響,震得耳膜都生疼,他覺得那是在劈自己,救不成高粱怎麼向爹交代。大麥走了,把劉甜水兩箱子衣服留在客棧。
大麥是晚上回到天津十八街的,進了門,見高粱房間裏空蕩蕩的。他到處找高粱,並且四處喊著,沒人回應。他急忙到對麵的桂五堂家,找桂花問究竟。桂花說,中午喊他吃飯,他吃了兩口就說不舒服回去了。大麥說,這次高粱真的要出事了。桂花沒說話,大麥看著桂花很是傷感,說,爹走時候托付我照顧哥哥,沒想到高粱這麼經不住事。桂花說,你哥哥死不了,你太小看他了,他的心比你大得多。桂花跟著大麥回到家,在爹的房間裏看見高粱在睡覺,輕輕打著鼾聲。桂花撇撇嘴,說,我走了,晚上我父親請客,需要我照應。桂花甩臉走了,大麥就站在高粱旁邊,他看著哥哥睡得很香甜,不知道轉天就要被警察帶走。天黑了下來,高粱終於醒了,他對站在身邊的大麥微微一笑,問,劉甜水給我辦妥了嗎?大麥無奈地搖頭,說,哥哥,你明天得跟著警察回北平了,據說還要遊街示眾。高粱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皮,問,給我關幾年啊?大麥說,最少二十年。高粱說,你要救我。大麥低下頭,我救不了你。高粱說,我餓了,你給我弄吃的,我要吃燒豬腳,三個。大麥說,都這樣了你還能吃得下。高粱說,中午我沒怎麼吃,見了你想吃了。
大麥去中街,看到賣燒豬腳的小女孩正收拾門板,在門板上貼著他的剪紙,是肥豬拱門。大麥走過去,問,還有嗎。小女孩見是大麥高興得臉上有了月亮,說,我每天都給你留兩個,今天算是等著了。大麥拿到熱乎乎的兩個燒豬腳,覺得冷落了許久的心有了溫暖。大麥給小女孩錢,小女孩不要,美好地說,每天我爹燒豬腳,我都讓他多燒兩個。我知道你喜歡吃,可你那次走的時候卻沒啃一口。大麥說,我帶回家吃。小女孩說,那就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你現在趁著熱,吃一口,讓我看著吃。大麥就啃了一口,香香的,滿嘴是餘味。小女孩知足地笑了,笑得月亮都含羞了。
高粱吃完了燒豬腳,對大麥說,爹給你留下了田黃,讓我給糟踐了。我估計爹知道我會糟踐,還會給你留一件別的,你把那件拿出來吧。大麥如醍醐灌頂,猛然間想起了那件子母玉的寶貝。同時,他又想起了爹的囑咐,不能出手,出手就得死,而且他跟高粱都得死。大麥當時就不明白,既然給他留下來,為什麼又不讓出手。當時他問爹,爹說,所有的理由都得他回來再說。高粱看著大麥疑惑的表情,輕鬆地笑了,說,我沒說錯吧,爹留的這件比田黃要貴重多了,一百多萬沒問題。大麥說,你是想把爹留下的東西都糟踐光嗎。高粱說,你不拿出來我就進大牢,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遭罪吧。再說,你不能一個人在外邊享受爹留下的寶貝,讓我在裏邊苦海無邊。大麥說,我不讓你把田黃拿出去,你非拿出去,這禍是你惹得懂嗎?高粱說,我當初也是想賺那三萬五,讓你和我過上好日子,誰知道會翻船呢。大麥覺得沒法跟高粱講理,就說,爹確實留下一個子母玉,價值連城。高粱說,那你就賣呀,一百萬救我,剩下的咱倆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娶桂花,你風流,願意娶誰娶誰。錢你管著,我需要了就朝你要,不挺好嗎。大麥憤慨地說,我成了你錢莊了,你想過爹嗎?高粱立眉橫聲罵道,他王八蛋想過我們嗎,他留給我們寶貝是他當爹的責任。大麥走出去,高粱喊著,我要看看子母玉!
當晚,大麥把子母玉的另一塊給了高粱,高粱看著不解地問,這麼小玩意能價值連城嗎,這一準是爹糊弄咱們。大麥說,爹是因為這塊玉才跑的。高粱問,為什麼跑啊。大麥歎口氣說,這是宮裏的寶貝,皇上曾經把玩過的。高粱說,我不信,皇上玩過的能到爹的手裏頭。大麥不解釋,高粱就拿在手裏揣摩。大麥在想,這塊玉找誰能賣出去,而且能不能賣到一百萬以上。他想桂五堂是合適人選,市麵上有熟人,做事又謹慎,最關鍵的是不會出賣這弟兄倆。如果這塊玉聲張出去,金爺知道了,就又是一場大亂。如果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場血雨腥風是避免不了的。他要拿回玉,高粱說,我要好好看看。大麥說,你看就看,這是爹留給咱倆的,但你一定別拿出去,拿出去就完蛋。高粱支應著,說,我又不是傻子。大麥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哭了,他想爹,他覺得爹在這一切都會料理平當。爹走了,自己就得扛著大梁,扛不住房子就會塌陷。
高粱一大早把桂花叫出來,把那塊玉拿給桂花顯擺地看,說,這是我爹留的,價值連城。我的命保住不算,咱倆今後的日子也有著落了。桂花說,我跟著是你這個人,你總吹噓自己今後怎麼有錢沒用,你得有本事賺錢。高粱說,你等著我消息,我去問問價格。桂花抓住他,說,你要出手得讓大麥,你千萬別再惹禍了。高粱不樂意了,說,我是他哥哥,我怎麼就不能出手呢。桂花說,你已經上了一次當了,還想二次來呀。高粱說,你看我的,我有了這塊玉就自己保自己了,我不需要別人。
在南市的一條街道上有十幾家古玩店,高粱找到一個賣古董的鋪子去檢驗,他不但不信他爹,也不信大麥說賣了它能吃二十年的話。高粱輕輕推開一家顯眼的門聯,看裏邊琳琅滿目。冤家路窄,高粱無意間碰到了天津聞名遐邇的古董張。古董張三天沒遇到賣主了,正在櫃台前無聊打瞌睡呢。他為靜茹仿造了轟動津門的假田黃,那是他一生的傑作,他得到了兩百大洋,但覺得實在虧透了,他應該留著,一萬大洋都會有人要。警察追尋到他這,古董張一口否認,好在警察虎頭蛇尾,古董張僥幸逃脫。讓他生氣的是,靜茹答應給他的兩萬大洋泡湯了,靜茹消逝在北平。古董張去北平找了好幾次,最後被一夥黑衣人臭揍了一頓,打了個鼻青臉腫的回來。古董張發誓要報仇,他仿造的田黃是他半生的心血,他本想拿回來也雞飛蛋打了。隱約,他聽到這個假田黃到了宮裏被收藏,讓他更是極度不平衡。他很少在天津地麵上出頭露臉,也不交友。他信奉一個原則,就是做古玩生意的一定不能成為熟臉,這非壞事不可。一定要隱居在裏邊悄悄看世界,古玩的生意就是不見天日的。所以,古董張在天津很出名,卻很少有人熟知他。北平的羅老板幾經拜訪他,都被他拒絕。其實,古玩圈裏的人都知道,古董張搗了不少鬼,得罪人太多,他是怕自己遭被人暗算。
古董張看見高粱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然後他就眼珠沒轉移過。終於,古董張看見了那塊玉,他極力克製著自己,他怕自己暈過去,這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珍寶。高粱見掌櫃的不興奮,說您再細看看,這可是能養活我二十年的好玩意。古董張說看完了,高粱就又問他怎麼樣?古董張說,就是一塊青海玉。高粱再問古董張,值多少錢?古董張就說值二百塊現大洋。高粱罵了一句街,很難聽,那是罵給爹的。罵完以後,高粱就大哭起來,然後沮喪地對古董張說,你把玉給我吧。古董張說,看你是有難事了,我給你三百大洋吧?古董張就在案子底下尋找著什麼。高粱高低不賣了,他要留著找爹算賬,質問他為什麼這麼狠心,還要問問大麥,你那麼聰明怎麼就被爹耍了。
古董張無奈地就把玉給他了,但是在給的過程當中,玉當戲法一樣變了。古董張熱情地說,我告訴你一下,你拿紅布包著玉不講究,青海玉雖然不值大錢,但也算個希罕物件,我給你換一塊好盒子包著,你以後再給人家顯擺也好看呀。說著,他就拿過來一個精美的盒子,把玉放進去問高粱,這玉是不是你的那塊?高粱說是,古董張就把盒子推過來,說,千萬出門別在我門前轉悠,我那有電網小心傷了你。
高粱把玉拿回去了,一路上琢磨怎麼處置這塊根本不是價值連城的玉,是進門就罵街還是先探探虛實。如果這塊玉不是真的,就說明他要進大牢了,這是他萬萬不能的。他從小在宮裏養尊處優,進大牢他一天也呆不了。他進了家門,見桂花給他端過來兩屜包子。高粱香津津地吃著,他覺得不能把底牌亮出來,他盤算好了再說。桂花說,你那玉怎麼樣了?高粱說,能養活咱倆一輩子。桂花不屑地,你吹吧。高粱不再說話了,把從古董張那拿回來的盒子放在桌子上,打開,那塊玉亮晶晶潤滋滋的。說完,桂花退了出來,高興地回家報喜去了,因為一早大麥就到桂五堂那說了這塊玉的事。桂五堂應允下來,為了解救高粱,願意做這件事情。桂五堂說,不能看著高粱進大牢,有這塊玉就是保命的。桂花告訴父親,高粱一大早就拿走了,估計是找人侃價去了。桂五堂告訴閨女,見高粱笑著回來,你就告訴我,說明這塊玉確實有價了。要是高粱一臉沮喪,你別問,這塊玉也就是贗品了。桂花看見高粱喜形於色的樣子,馬上告訴爹喜信了。桂五堂說過,高粱這個男人跟大麥不同,他有什麼事情都在臉上看出來,而大麥卻能心靜如水。
上午,大麥從桂五堂家出來,就看見北平的那個高個警察已經堵在門口,旁邊還有個不認識的警察,個子不高,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高個警察對大麥說,你給你哥哥籌措的一百萬怎麼樣了?大麥說,寬限兩天行不行?高個警察笑了,說,我寬限十天也行,問題是一百萬能不能籌措到呀。大麥說,我這不正努力嗎。高個警察說,除非你是神仙下凡,你根本籌不到的。實話告訴你,再給你三天大限,這是我們警察署長太太出麵說情,要不今天就帶你哥哥走了。大麥心裏一怔,他沒想到劉甜水能冒死為他說情。矮個的警察說,你不是沒辦法救你哥哥。大麥說,我想聽什麼辦法?矮個警察靠近大麥說,你家裏還有東西嗎。大麥說,沒有啊,要有還不拿出來。矮個警察摟住了大麥,把大麥摟得幾乎喘不過氣,臉色發紫。高個警察勸說,你輕點,你弄死他就沒人拿一百萬了。矮個警察說,你爹給你留下了這麼多寶貝,不都是從宮裏偷出來的嗎。大麥奮力掙脫出來,說,說話要有證據。高個警察說,田黃不就是證據。大麥脫口而出,你們警察署長的老丈人劉三百不也是同犯嗎,抓他呀。
當大麥吮著香味兒進來的時候,見高粱正有滋有味地吃著包子。這幾天,高粱除了喝酒沒進過什麼像樣的東西。高粱給了大麥一屜包子,說,我死不了,咱爹說有你一口飯吃就有我一口飯吃。可我畢竟是你哥哥呀,還是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才對。大麥艱難地吃著,問,你一大早出去,是不是把玉拿出去問價格了?高粱說,還是你小子聰明呀。大麥說,你把玉拿給我,今天一早,你前腳剛走,警察後腳就跟過來了。高粱笑了,說,我才不怕警察呢,有玉在身,誰都得敬仰我三分。你既然給我了這塊價值連城的玉,我就不能再給你小子了。爹雖然給你了,但是我還擔心你把它賣了呢,這塊玉可是救我命的。聽高粱這番無情無義的話,大麥霎時間紅了眼圈,不禁潸然淚下,說真是世親財黑,怨我不聽爹的叮囑。高粱說,我問了,確實價值連城。我準備明天娶桂花,你告訴桂五堂,說,我有玉了,償還了一百萬贖身子的錢,剩下的也足夠能養活他閨女的了。大麥覺得自從有了玉,高粱的胸脯一直挺著,說話的膛音都豁亮了。
31、
天擦黑,月亮上來的早,把灰毿毿的地罩得如白晝。
大麥沒去,倒是讓桂花先過來,對桂花說,我哥哥要娶你,你要想明白了。桂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已經被高粱占了,就是你嫂子了。桂花領著高粱進了桂家,高粱手裏托著那個古董張配的盒子。桂五堂眯縫著眼睛,對高粱說,你就這麼娶我閨女?高粱說,這個能養活我倆。桂五堂說,要靠著這個養活我閨女,我勸你趁早走。桂花說,高粱是做麵食的,我一輩子餓不著。桂五堂生氣了,說,吃麵食能吃出日子,那得吃山珍海味。桂五堂捧過那塊玉仔細地把玩著,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看著看著就瞅出破綻了。高粱察言觀色,見桂五堂眉毛皺了,心也就跳出來了。桂五堂說,這個玉不像大麥說的那樣,這個玉能讓你們兩口子支撐半年就不錯。桂花不吭聲了,高粱說,我知道你說的這個結局。桂花說,你不是說鑒定了是寶貝嗎。高粱說,我是哄你高興呢。桂花說,你給誰看的?桂五堂說,這已經不重要了。說完,桂五堂從牆上摘下一把槍,問高粱,你賭賭這裏有子彈嗎。高粱說,有。桂五堂從彈膛裏退出子彈,說,算你傻小子蒙對了。高粱啊,我不能把閨女許配給你。因為你得進大牢,我不能讓我閨女守活寡呀。桂花對爹說,你就不能救救他?桂五堂說,我哪給他弄一百萬去!
高粱回來就跟大麥攤牌,認定去古玩店,人家那掌櫃說的對,是爹欺騙了他,這就是一塊一般的玉,桂五堂說隻能支撐半年。大麥拿過來那個盒子,看見裏邊的玉覺得顏色不一樣了,就說,你是給古董張看的?高粱說,是啊。大麥著急地說,那個仿造田黃的就是古董張,你怎麼能給他看呢。高粱說,那算什麼,反正這塊玉不像你說的那樣珍貴,要進大牢,你替我去。大麥捧著這塊玉心都碎了,他想古董張不可能當著高粱的麵就掉包,有可能這塊玉爹打眼了。他覺得爹走後,一切災難都來了,讓這個二十郎當歲的大麥承受壓力。大麥對高粱說,你把這個收好了,我替你進大牢。高粱說,我會到大牢看你去。大麥恍惚了,覺得依靠這個價值連城的玉的設想破碎了,他琢磨出,所有依靠都是奢望,隻有靠自己才能。
他安頓好高粱的日子,把桂花叫來,托付怎麼料理高粱,留給了桂花六十大洋。這還是常老板給的一百大洋,他在北平沒怎麼舍得花錢,花了三十塊,給自己留下了十塊。大麥等著警察來,果然高個警察和矮個警察如期來了。沒等大麥張口,高個警察就說,你是替你哥哥進大牢了吧。大麥點頭,矮個警察說,你爹給你留下的寶貝呢,拿出一個不就救了你和高粱?大麥說,我爹沒有什麼留下的,就留下了他兩個兒子,我和高粱。矮個警察說,進大牢的滋味不好受呀,能不能出來還說不好呢。大麥笑著,我進去過,知道。高個警察說,你還得遊街示眾呢。大麥說,也讓北平的鄉親們認識認識我。矮個警察說,你小子有種。大麥跟著兩個警察出來,回頭望望,能看見高粱送他。沒有,隻是桂花熱淚盈眶地看著他,朝他拚命揮著手。大麥說,嫂子,你和高粱好好活下去,等我回來。桂花應著,大麥又喊,我爹回來告訴他,都是我的錯,跟高粱沒關係。桂花又應著,大麥快上車了,朝著跟過來的桂花喊著,你得讓高粱養活你。
大麥在北平街頭被遊街示眾,車到哪都是人頭湧動,他覺得自己的臉皮一層層地被人扯下來。車走了東華門,大麥看見了故宮,一個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人朝他扔東西,什麼都有,還有臭鞋爛襪子。大麥被關進了1903年清政府批準建立的京師模範監獄,裏邊都是木柵欄,四麵透風。大麥被剃了頭,穿上了碩大的囚服。在牢頭檢查他的時候,發現了他口袋裏的小剪子,要沒收。大麥說,這是我剪紙用的。牢頭說,你會剪紙?大麥隨手從桌子上的報紙剪了幾下,就出來一頭牛。牢頭看了笑了,說,你還真能耐,帶進去吧,可別給我惹事。在京師監獄裏沉悶了一天,吃飯時也僅是嚼了半口窩頭,抿了抿西紅柿菜湯。旁邊一位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小聲告訴他,小弟,進到這個地方,誰不吃飯誰是傻蛋,誰總想著後悔,誰就不配是男人。大麥沒答理他,望著門上那個探視孔繼續想著什麼。大麥實在理不出頭緒,究竟在哪出了什麼事,弄的自己就進了班房,他琢磨著怎麼能盡早出去。找誰能出去,劉甜水是不能再找了,她已經為自己說話了,估計日子不好過。應該找人去告訴爹,爹能救他出來。畢竟爹在禦膳房這麼多年,交了這麼多朋友。可誰能去找爹呢,到哪能找到呢。還有誰,大麥在腦子裏過著熟知的和不熟知的麵孔。可篩過一遍,沒有誰能把他從京師監獄裏領出去。
天黑了,牢裏大部分人沉默,若有所思,隻有少數人聊天,不難看出都是常出常進的主兒,權把這當做旅店。突然,一個人物在大麥的腦海中鮮活地蹦出來,那就是金不提。大麥覺得金不提能把他救出去,大麥剛想到金不提又立刻極力否認她,因為金不提的關係都在金爺那裏。自從在酒館裏醉酒後,大麥就不去天泉茶樓了,他不是怕金爺,是因為他的莽撞導致爹的出走,他很內疚。金不提找金爺求情救他,是不可能的,金爺恨不得他不出來。如果金不提真說了,最後的結果自己非但出不去,還可能會死在牢裏。後半夜了,大麥在通鋪上翻來滾去,旁邊那人惡狠狠地說,你他媽再折騰就劁掉你雞巴。大麥躺直了,他不想鬧事。這個監獄是陌生的,進來的人什麼都有,稍有不慎就可能引來大禍。他可惜了自己的頭發,覺得這麼好的頭發被剃了,實在心疼。他在車上遊街示眾,覺得誰都在撕他的臉皮。他覺得自己這麼遭罪,上天應該救贖他,因為他為了一個道義,為了爹的一個托付。他對爹不能忘恩負義,大麥想不透的是高粱為什麼要去讓人家看玉,死活不相信爹和他。大麥想,古董張可能做了手腳,他相信這塊玉的價值,就是爹說的那麼貴重。
夜深沉了,有人被帶進監獄,在走廊裏大喊大叫的,驚醒了不少的人。旁邊有人大罵這個叫喊者,說,這肯定是個當官的或者老板,真正殺人放火的進來不喊。這回吃官司,一準有人告他的密了。旁邊那個人悄聲問大麥,你是替人背黑鍋進來的,我說得對不對?大麥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一種被人鑿透了心思的恐懼感油然而升,他側臉瞅了瞅,那人的眼睛像貓眼一樣放著陰冷的光芒。那人來了興致說,讓你背黑鍋的人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是恨你的,一種是愛你的。我這回翻船,就是我弟弟舉報的。其實,我給他錢不少了,他還不滿足。大麥禁不住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是你弟弟舉報的呢?那人說,他曾經到我家死活磨著要我那把勃郎寧手槍,我不給,他二話不說就走,臨走時,我瞧出他眼光裏露出凶相。我老婆還埋怨我,說你給他不就完了嗎,他喜好弄槍舞棒的。我說,他要完我最心愛的勃郎寧手槍,就該要和你上床了。我對我老婆說,你知道古代有個故事嗎,叫農夫與蛇的事。我後悔,當初不該帶弟弟一起做買賣,他是個見利忘義的人。大麥沒說話,因為他不知道對方怎麼回事,在這地方隨便說什麼,就可能成為別人舉報你的證據,這樣能為別人減刑。那人見大麥不說話,又問,還沒判你呢?大麥說,沒判呢。那人說,審問你的時候,你別裝老練,你就故意裝著傻逼。人家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記住了一句真話也沒有,假話說的也要跟真話一樣。大麥請教,我怎麼才能做到你說的這點呢?那人笑了,這假話就是沒人證明你,他們根本查不出來,你說的時間地點都對,就是事不對。大麥客氣地表示謝謝,那人冷冷地說,我跟剛進來的人都這麼告誡,不是我多好,是我想說話,不說話我怕在這裏憋死。天快亮了,那人又把大麥搖醒,說,如果有高個警察,旁邊還有個矮個警察審你,你小子就死定了。這兩個都是壞種,不給錢就給你加刑。
三天後,大麥吃過早飯,就盼望著有人傳他過堂了,覺得不說話會憋死。大麥被帶出牢的時候,回頭看了看。旁邊那人笑了笑說了,去了就裝緊張,有什麼說什麼。大麥說,我說什麼?那人說,除了不該說的都可以說。他問你什麼,你就所答非所問。再有,千萬別聽人家讓你坦白的話,誰坦白誰倒黴,會把牢底坐穿,坦白厲害了腦袋都能砍了。抗拒了還是有希望,還能出去。再有,千萬別提賠償這幾個字,你現在也沒錢賠償,賠償了落不到你頭上,都給衙門了。大麥走進一間小屋,大麥發現坐在對麵的就是那個高個警察,旁邊是那個矮個警察。經過一夜的思考,大麥覺得自已肯定得判刑了,估計偷盜故宮的寶物算是一條,別的就找不出什麼縫隙了。這條罪聽旁人說,起碼要判二十年,自己表現好點,或者再有意無意得了什麼病,三四年後就能出來了。至於賄賂這些衙門的人物也許神不知鬼不覺的就能出來。如果自己不認賬,這麼幫子人也得判你,田黃已經在人家手裏掌握著。高個警察開始發問,很簡單,誰到宮裏偷的田黃?大麥開始所答非所問,反正不是我。矮個警察問,這塊田黃是在宮裏哪個殿裏偷的?你偷宮裏的寶物給誰,為了什麼?大麥說,我說了,田黃不是我偷的,我隻是負責保管。高個警察說,你能說是你爹偷的嗎,就是種玉傑偷的?大麥笑了,他都沒感覺出來進來以後居然還能笑。說,我爹拿來的,不見得就是我爹偷的。高個警察問,那是誰偷的呢?大麥張口就說,劉三百啊,他在宮裏的是官,掌握著各個殿的鑰匙。高個警察看了矮個警察一眼,笑了,你就不怕我們報告上司,劉三百可是我們警察署長的老丈人。大麥說,能把我怎麼辦呢?矮個警察說,萬一誰是要是喝酒發瘋,在大牢裏把你掐死,我們趕去救你也來不及呀。兩個警察開始笑,笑得大麥毛骨悚然。矮個警察說,你爹也可能偷啊,他在宮裏的禦膳房當大廚子,進進出出的也方便。還有你也可能啊,你不就打開過保和殿大門的鎖嗎。據說這塊田黃就放在了保和殿的裏屋,你不就是偷寶物的人嗎。
大麥大吃一驚,那次開保和殿就隻有劉三百一個人知道,而且還信誓旦旦的不外露。大麥說,劉三百夠不講道義的,我幫助他倒成了罪證。矮個警察說,你跟我們說劉三百偷的也不道義呀,這不就是難為我們嗎,要斷我們的口糧嗎。大麥說,那我說什麼能對我有好處呢。高個警察輕鬆地說,你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反正你的案子已經定了,二十年大牢,吃糠咽菜,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出來就成了白胡子老頭了。大麥說,那就是逼我死呀。矮個警察冷笑地說,你死了就跟死一個螞蟻那麼簡單。大麥說,我要是送你們點什麼呢?矮個警察趕緊湊過來問,你能送點什麼?高個警察拽了一下矮個警察,說,我都打聽完了,這小子就是一個窮光蛋,身上沒什麼油水可榨了。矮個警察說,我不信,沒有我榨不出油水的犯人。小子,你說有什麼,我聽著能行,起碼少判你幾年,能讓你小子在牢裏像個人般的活著。大麥說,我在崇文門外木板胡同客棧存放了兩大箱子好東西。高個警察一愣,那不是我們警察署長家的門口嗎。矮個警察說,你可別耍我們,到時候可沒你好果子吃。大麥說,你們去,提我名字就能找到。矮個警察有興趣地問,都是什麼好東西?大麥說,你們去了就知道了。高個警察笑著問,這次我們把你關起來,你朋友怎麼著也得看看你來吧?大麥苦笑著,我進來,估計朋友不會送什麼東西來。矮個警察說,你就沒有什麼有錢的朋友?大麥不說,高個警察說,據說你旁邊漂亮女人不少,拿不來東西陪陪我們說說話也行啊。大麥說,不可能,我那些漂亮女人脾氣都大著呢,到時候別在兩位爺身上捅兩窟窿。矮個警察憤怒地說,放肆,到京師監獄裏了還這麼囂張。告訴你,到木板胡同拿不到兩箱子東西,我就找人在牢裏拔了你的腳後跟!
一天後,矮個警察繼續審問大麥。對方站起來,靠近大麥,沉默了半晌,猛然發問,你那兩箱子衣服是哪來的?說不出來你的罪就嚴重了,因為那衣服都是我們警察署長的。大麥回答,就是你們警察署長太太送給我的。矮個警察說,你和我們警察署長太太什麼關係?大麥說,你想聽嗎?矮個警察說,我勸你,還是把知道的都說出來,省得找麻煩。大麥說,我說了你就跑去出賣我對吧,所以我不說。凡是你對外說的都是你說的,警察署長找我應對你就是罪魁禍首。矮個警察說,學會威脅我了。大麥說,我哪敢威脅你呀,我就是進大獄的賤命。該判就判我吧,別這麼耗著。矮個警察輕蔑地說,你骨子裏倒有幾分男人氣。這時候,矮個警察突然看見了戴在大麥脖子上的玉墜,他走近仔細端詳,說,你這個玉墜不錯啊,絕對的羊脂玉,上等貨。大麥不語,他本想逗逗這兩個貪財的警察,沒想到沒料理好,接著會把劉甜水引進來。大麥想,既然進了京師監獄,一切都得忍受,他不能再牽連上別人。他和劉甜水的感情已經完結了,劉甜水該做的已經做了,再糾纏人家就顯得不是男人了。而大麥不知道,劉甜水為了救大麥和高粱,軟話說到了極至。最後,警察署長戳著劉甜水的鼻子大罵,說,我就給你留一個麵子,但我肯定要辦大麥。我也會加倍懲罰你,那就是一輩子不和你辦事,讓你守活寡!大麥正想著,矮個警察已經伸手要摘大麥脖子上的玉墜,被大麥一把攔住。矮個警察說,我可以讓你在牢裏少呆幾年,還讓你在牢裏舒服。大麥說,我死了你就能摘了。矮個警察喊著,你就等死吧!
32、
三個多月不再審大麥,也沒人來看大麥。大麥孤獨得要瘋,他覺得起碼高粱和桂花應該來探監呀。大麥發覺,自從進了京師監獄腦子全亂套了,整整一晚上,他跟誰都不說話,他覺得自己是棄嬰,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恍惚一陣子,大麥鬧明白,自己在這群人裏不是想像得那樣重要,他的形像在逐漸萎縮。大麥閑著就開始剪紙,用剪紙來討同室的歡心,表明自己的能力和尊嚴。旁邊那人也逐漸和大麥熟絡起來,那人極喜歡大麥的聰明才智。他的身份也終於被大麥弄清楚了,就是一個做軍火的商人,姓馬叫馬個費。馬個費被提審了很多次,每次回來都歎氣,說,給這兩個混蛋的錢不少了,就是放不出去。大麥說,我不花錢更放不出去了。馬個費說,你可以得病,最好是傳染病,得了就能送醫院,再治不好就能放你。大麥說,我不這麼幹。馬個費說,你不這麼幹出得去嗎,你就老死在裏邊吧。即便有一天你出去了,你的女人成了別人的老婆,你辛辛苦苦掙的產業也在別人手裏。
兩個人越走越親近,大麥有了聊者,他把自己什麼事都抖摟出來,馬個費就這麼靜靜的傾聽。有一天馬個費提審走了,牢裏的另一個人對大麥說,你別聽他講得天花亂墜,他不說實話。他光給你說他弟弟騙他,沒跟你說他怎麼嫁禍他弟弟的,調戲他弟媳婦的?大麥的頭皮發麻,那個人說,進來的人沒有幾個好鳥。晚上,馬個費回來,大麥不怎麼熱情。馬個費火了,對牢裏的人警告說,誰背後說我壞話,我就拿槍打死他。我是做槍的不愁沒槍。大家都睡覺了,馬個費興奮地拍著大麥的肩膀說,我使了個招,把我兄弟也告了,估計今晚他小子也會和我在這裏重逢。他不仁,也別怪我無義了。大麥半晌沒說出話來,人與人真是太殘酷了。
又過兩個月,大麥熬不住了,精神有些恍惚。剛進來時那份鎮靜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所剩無幾。單調的夥食,就是窩頭煮白菜或者煮什麼的。然後是幹活,就是糊紙盒,用那雙剪紙的手重複勞動。他開始懷念在宮裏的美好時光,可以吃到爹做的宮廷菜,可以隨心所欲到任何一個地方玩耍。特別是手裏有了錢以後,那種下館子吃飯的欲望和自信。不知不覺,他對女人的享受感又充實全身,他後悔在進來之前沒有找小黑姑娘做事,哪怕是金不提,他曾經與劉甜水有過勾魂的交流,高潮時他曾揪下來劉甜水的一縷秀發。一想起劉甜水當年那充滿彈性的身體,那似果實的乳房,大麥就忍耐不住衝動。想起要在監獄裏呆上二十年,大麥的堤壩垮了,他開始往牆壁上撞頭,血模糊了他的眼睛。周圍的人開始無動於衷,後來有一些人威脅大麥,說你再鬧,我們就撕你的嘴。你勾引起我們的情緒,咱們就都完蛋了。大麥焦急地詢問馬個費,為什麼還不提審我?馬個費回答,這說明你的案子差不多了,做好上法庭的準備吧。大麥的臉色如白紙,說,我堅持不住了,我要出去。馬個費說,你出去隻有讓你頂替的那人進來。大麥頹喪地嚷著,誰進來我都不管,反正我要出去,憋死我了。說著他神經錯亂般地走到門口,衝著樓道喊著,快提審我,我要坦白交代……牢裏馬上有人快速湊過來,抬腿朝大麥的後腰狠狠踹了一腳,斥責道,你也配是個爺們兒!樓道裏突然傳出一個聲音吼叫著,馬個費,你王八蛋坑害我,我可是你親弟弟。他媽的那是滾子賣的你,不是我!你髒心爛肺!早晚你得下地獄,我一輩子饒不了你,爹娘也放不過你……牢頭走過去喝道,你窮嚷什麼!大麥回過頭,見馬個費全身似乎凝固住了,滿臉蒼白,眼神裏一片混沌,嘴唇急劇地抖動著,像蝴蝶的翅膀。
大麥沒想到是金不提頭個來看他,大麥見到金不提時哭了,他是很少流淚的男人。金不提說,找了你少半年,就是找不到,說你在西山監獄,去了有沒有。大麥說,他們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悄悄弄死我完事。金不提看著大麥,見大麥已經脫形,頭發短短的,穿著灰色的囚衣,沒了過去的飄逸。金不提說,那是有人不想讓我們見你。大麥說,我想出去。金不提說,你恐怕是出不去了,我該找的人都找了,說你是警察署長親自督辦的案子,偷宮裏的寶物應該是死刑,讓你活著本來就是照顧了。大麥癱了,金不提這麼說,知道了案子已經定刑。他真不知道替高粱進來這麼遭罪,他要是知道了就不頂替了。金不提說,我給你帶了點錢。說著,塞給大麥十塊大洋。大麥推辭掉了,說,你給我也得讓牢頭搜身搜走了。金不提說,我已經打點完了。大麥收下,藏在了貼身的口袋裏。他問,小黑姑娘怎麼樣了?金不提說,我看你,你又提小黑姑娘,真是沒良心呀。你怎麼也得問問桂花和高粱呀。大麥說,我不問高粱,我已經為他進來了。金不提心酸,問,高粱沒來看你?大麥搖頭,金不提更是難受,她覺得這麼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在監獄受煎熬,上天太不公平了。金不提說,我爺爺想娶小黑姑娘,周圍人都不同意。小黑姑娘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和他過,也好,沒有別的男人惦記了,她也就清靜了。還有,小黑姑娘的爹抽鴉片死了,死的時候身上就是幾根骨頭,看不出人樣。大麥心動,說,要是不到天津,或許活得還不錯呢。金不提咳嗽了一聲,屋子裏的牢頭們都出去了。金不提過來抱住大麥,說你委屈了,說著親了大麥一下。大麥腦袋嗡了嗡,他下意識地也抱住了金不提,然後像是小孩子一樣裂開金不提的上衣,吮著金不提的熟透了的乳房,把金不提吮得嗷嗷直叫。大麥從小就沒了母親,但他竟然奇跡般地回憶起吮母親奶的情景。大麥停止了動作,然後慢慢給金不提係上了扣子,嘴裏喃喃著,我要出去,我寧肯死也要出去。金不提安慰著,我再想辦法。大麥摘下脖子上的玉墜,說,這是宮裏有個叫李諍言送我的,我留給你。金不提說,我不要。大麥紅著眼睛說,你不要,也會被這裏的人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