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麥那次被警察帶走後,高粱就恍惚了,他不住地問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案子被大麥頂了,爹又跑得無影無蹤,就剩下自己一個。他想幹脆就折騰桂花吧,他就跟抽鴉片一樣有了毒癮,不斷磨桂花,幾乎天天晚上想跟桂花睡覺。還有更重要的是桂花給他吃的,他就像豬等待著桂花喂養。桂花無奈就這麼伺候著,可桂五堂不幹了,對桂花說,你離開高粱,你看他像個男人嗎,怎麼忍心讓弟弟去替自己進大牢。桂花說,大麥進了大牢,我再跺腳離開他,高粱就死了。桂五堂不耐煩地,死就死了,活著也沒個人樣。桂花不聽,她覺得高粱可恨,但也可憐。她想著更長遠,如果自己拋棄了高粱,等大麥回來怎麼交代。想著大麥,桂花也不是個滋味。她怨恨自己,怎麼就神差鬼使地跟了窩囊廢的高粱。她對高粱說,咱們應該去北平看看大麥,是大麥替你受過,進大牢的人應該是你。高粱說,我不能去。桂花氣不過地問,為什麼?高粱說,我怕我看見他,他再熬不住讓我進去,我就慘了。桂花頭次跟高粱發了脾氣,摔板凳拍桌子,怒吼道,事情是你小子引起的,禍根是你種下的,大牢是你弟弟替你進的,你連看都不看,你還算個男人嗎,讓我怎麼跟你,十八街女人不得戳我的脊梁骨啊!高粱害怕了,他知道桂花要走了,他就死定了。於是,對桂花說,我去行嗎,但我去你就別去了。桂花問,我去怎麼了。高粱不說話,桂花看出高粱的心思,憤憤地說,心眼跟針鼻子那麼大,放心,大麥不會跟你搶我的。
當高粱和桂花準備去北平看大麥的時候,金不提來了,告訴高粱,你弟弟在京師監獄遭罪呢,你不去看看還是個人嗎,弄不好就死在大牢裏邊!高粱和桂花連夜去了京師監獄,見到大麥的鬼樣兒,高粱的心也就哆嗦起來。桂花心裏一直流淚,但表麵很是鎮定。她給大麥做了好吃的,蓮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藥燴秋葵,十香素錦。大麥如狼似虎地吃著,桂花說,你慢點吃,這麼快就品不出味道了。大麥說,顧不上品了,在這吃不飽啊。吃完了,桂花從包裏取出兩樣衣服,都是貼身穿的,說,你換上吧,都是我做的。大麥當著高粱和桂花的麵,脫下囚衣,把裏邊的衣服換了下來。當大麥脫衣服時,高粱見大麥肋骨都出來了,皮包著骨頭。桂花也看到了,實在憋不住就一直掉淚。高粱說,我對不住你兄弟。大麥強忍著自己,桂花說,你不能在這裏呆著了,你會死的。大麥說,我出不去了,路都被警察署長堵住了。桂花說,我爹能幫你嗎?大麥說,幫不了,誰也幫不了。高粱始終不說話,他知道什麼也不能說。他看了大麥,知道自己要進來估計早死了。當高粱和桂花離開京師監獄後,大麥看見高粱始終在回頭看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大麥知道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否則就崩潰了。於是他開始寫唱詞,一邊寫一邊搖頭晃腦地唱。同室的人看他這麼瘋癲,也跟著起哄。幹完活回來就找大麥唱詞。那天,大麥把寫好的唱詞給馬個費,讓他給自己看著點。於是大麥站在高處,興致盎然地唱起了他寫的《華容道》,“赤壁殺兵戰爭苦,諸葛亮七星台上借東風。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隻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露膀背,見樂進戰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淳隻剩一人眼睛”。大麥嘴裏唱著,眼神兒卻下瞅著,下邊的詞兒就跑到爪哇國了。應該是“張文遠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大麥當場忘了詞兒,顛來倒去是 二三尺。馬個費旁邊提醒詞兒,說,應該是“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大麥依然如故,還是那句二三尺。同室的囚友們樂得前仰後合,倒彩喊得大麥臉紅到腳後跟兒。大麥寫的詞自己不會忘的,隻是他剛才唱的時候想起了小黑姑娘,這些詞都是為她寫的。大麥覺得自己太多情,一會想這個女人,一會又想那個女人。大麥晚上躺在通炕上折騰,他想自己怎麼能熬這麼久。看著高粱和桂花拉著手離開,大麥就暗想,自己要越獄,出來後跟爹一樣消逝在人們視線裏。找一個桂花樣的女人廝守一生,多生幾個孩子,過田園般的日子。大麥跟馬個費商量,說,我想逃走,你給我出出主意。馬個費說,這裏戒備森嚴,你怎麼跑呀。還有,你跑出去,警察四處找你,你能過著安生。
事情的急轉直下是從馬個費出獄開始,馬個費找人暗箱操作,花了大價錢,提前出獄了,而他的弟弟繼續在裏邊關著。大麥幫助馬個費收拾行李,悄悄問,花了多少?馬個費心疼地說,三十萬啊。大麥苦笑著,知道當時給我定的多少嗎,一百萬啊。說著,大麥潸然淚下,馬個費也動了情,他對大麥說,我幫你辦點事吧。大麥說,你幫我把這些唱詞給天津唱京韻大鼓的小黑姑娘,就說是我大麥給她寫的,讓她在天泉茶樓給觀眾唱。大麥說著,從通鋪底下拿出一摞草紙,上邊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唱詞,字跡工整清秀。馬個費說,我一定幫你辦到。大麥說,我知道你做軍火的,官麵上認識人多,給我打聽一個人,叫李諍言,以前在宮裏的侍衛長。馬個費說,跟你什麼關係?大麥搖頭,就是我爹的一個朋友,他對我好,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本人。馬個費問,他能幫你?大麥無奈地說,死馬當活馬治吧。馬個費答應,走的時候緊緊抱住大麥痛哭一場,對大麥說,我弟弟在這裏,如果碰上也照顧照顧,畢竟都是一奶同胞。馬個費走了以後,把大麥托付的事真放在心上。他專程跑了天津的天泉茶樓,把唱詞恭恭敬敬地給了小黑姑娘。小黑姑娘看了這麼一摞草紙,心裏發酸。她情不自禁地譜了一段,在台上唱了出來。唱完之後,把大麥在監獄裏為她寫唱詞的事說出來。於是觀眾開始說大麥在監獄寫唱詞的故事,越傳越廣。最後天津大公報把這個事發了出來,還配了一幅小黑姑娘演唱的照片。那天,大公報賣得很是火爆,大街小巷都是報童的吆喝聲。
33、
大麥出獄時,也就是馬個費走後的十六天。大麥很吃驚,不知道誰有這麼大道行能把他提前釋放了。高個警察和矮個警察都來了,見了都客客氣氣的。大麥問,我是個圖恩報謝的人,誰幫我放出來的?高個警察說,真不知道,就是上峰有令。大麥說,事情怎麼得有個說法,把我放出來是怎麼理由呢?矮個警察說,放你不是高興的事,還問什麼理由。大麥立住腳,說,我真想討個明白。高個警察說,肯定是比我們警察署長還厲害的人物出麵了,你才能出來。大麥糊塗了,說,我爹就是個禦膳房的廚子,現在跑哪也不知道,我能認識誰能比警察署長還厲害的人物啊?矮個警察說,想聽裏邊的事嗎?大麥說,想聽。矮個警察對大麥說,你把玉墜給我,我就告訴你。大麥說,對不起,我那玉墜兒給人了。矮個警察悻悻地說,那就不說了,你自己琢磨去吧。大麥出來了,大門口外站的是馬個費。馬個費問他,你想吃什麼?大麥說,去東華門鹵水火燒館。
馬個費雇車拉著大麥去了東華門,在車上,馬個費遞給大麥新的衣服,說,你穿著囚服出來的知道嗎,他們也不給你衣服。大麥說,我進來的衣服早就沒了,誰能相信我這麼早就出來。兩個人走進鹵水火燒館,大麥還沒坐定就張口朝跑堂的要了十個鹵水火燒,兩大碗牛肉湯,三盤爆肚,兩盤爆炒河蝦。馬個費幾乎是看著他吃,大麥把所有要的都吃光了,他還要被馬個費攔住,說,你再吃就撐死了。大麥抹抹嘴邊的油,對馬個費說,唱詞給小黑姑娘了?馬個費笑著說,你現在成天津名人了,你給小黑姑娘寫唱詞的事見了報,天泉茶樓隔三岔五的就能聽到你寫的段子。大麥率直地說,其實我不是為小黑姑娘寫的,我就是為自己寫的,我怕沒事幹我會瘋的。馬個費湊到大麥耳朵旁邊,小聲地問,知道誰把你提前釋放了嗎?大麥搖頭,說,不知道啊。馬個費幾乎貼在大麥的耳朵眼裏,說,聽說是一個很厲害的日本人出麵說情,才把你放出來的。大麥激靈了一下,說,我哪認識什麼日本人啊。馬個費也搖頭,說,是,你不會跟日本聯係上呀。據說,這個日本人很有來頭,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大麥說,你在官麵上見過我說的李諍言嗎?馬個費說,沒有,知道他的人不多,隻是耳聞他很有手段。大麥說,我不管了,晚上有去天津的火車嗎?馬個費說,我們朋友一場就住在北平吧,明天我送你去前門火車站。
當大麥走進十八街時,沒有多少人認出來。天上下起了大霧,街麵上白氣騰騰,罩得十八街影影綽綽,對頭幾步這就眉眼模糊了。大麥輕車熟路地走進了自家大院,看見了高粱和桂花正在吃晚飯,就坐在桌子旁邊,對桂花說,嫂子,再給我添雙筷子。跟著,大麥就唱起來,“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嶺又一嶺,嶺嶺重重。樹木交權衝霄漢,蒼鬆翠柏冬夏常青”。這本是大麥寫的《楊家將》裏孟良、焦讚趕路去要降龍木的一轍。桂花說,你是大麥回來了嗎?大麥說,嫂子,是我啊。高粱驚訝地問,你不是得關二十年了嗎,怎麼就回來了呢。桂花說,屁話,大麥回來不是件好事嗎。高粱對大麥說,咱哥倆見麵了,喝口酒吧。桂花拿來一瓶子衡水老白幹,高粱和大麥對麵喝著。大麥又唱開了,“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讚,就是為國為民為江山。情願發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習文又練武,準備打推遼寇犯我邊。為什麼叫人在斬我,說我要推倒大宋保雲南……”高粱說,大麥,你別唱了,喝酒吧。大麥說,我不這麼天天唱,我能會活下來嗎。說完,大麥站起來,麵對蒙蒙大霧仰天大笑,笑得高粱和桂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晚上,桂花給大麥送來換洗的衣服,軟軟的新新的,衣服裏透出來的都是肥皂味道。大麥對桂花說,我給你唱段詞吧,說著就唱起來,“冬秋裏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給範郎。對對烏鴉前引路,孟薑女到長城哭聲淒涼。”桂花在大麥的唱詞中退下,她知道大麥這次中病了,並且不輕。
大麥回到十八街幾天,金不提和小黑姑娘都沒來。大麥始終陷在恐懼裏,他總也不能甩掉在京師監獄的日日夜夜。半夜他常爬起來,看著黑黝黝的窗戶發呆,總覺得還在大牢裏睡覺呢。高粱從不過問大麥,他管不了大麥。大麥怕自己憋死在屋子裏,就走出十八街,隨便找個客棧留宿,也好幾天不回來睡。錢就這麼多,高粱不給大麥錢,大麥身上沒錢了就想起應該找小黑姑娘了。
他在一早來到天泉茶樓,找人打聽小黑姑娘住在哪。有人認出大麥,偷偷告訴他,小黑姑娘一般住在金爺家,有時候也到自己的家。大麥問,小黑姑娘住在哪?那人說,在南市三不管的一個胡同,一個後院裏。大麥找到南市,南市這地方三教九流、人鬼蛇神,皆混跡於此,其繁榮狀不亞於清明上河圖。其間有多少悲歡離合、世態炎涼演發其間。在亂糟糟的三不管,大麥東打聽西問路,終於知道小黑姑娘在榮業大街後的胡同裏。他不知道小黑姑娘在不在,或許還在金爺家裏。大麥就是撞運氣,終於走到胡同裏端的一個小院前。可能天氣還早,院子外邊沒有人走動。他就試探地走進去,躡手躡腳。前院很清靜,隨即轉過一個圓拱門,拐到了後院。後院就是兩間不規則的房子,顯得很淒涼。大麥清了清嗓子,喊著小黑姑娘在家嗎?沒人理睬,又喊了一嗓子,慢悠悠走出一個老者。大麥定睛看去,認識,是給小黑姑娘彈三弦的琴師老趙,陝西米脂縣人。老趙看著大麥笑了,說,都說你放出來了,我不信,犯的這麼大死罪能放出來。見了真人,知道你還活著。大麥客氣地說,我找小黑姑娘在嗎?老趙饒有興趣地問,你怎麼知道小黑姑娘在這住啊?大麥靦腆地說,聽茶樓有人說的地方。老趙說,小黑姑娘這麼紅的名角能住這爛地方嗎,以前她在這住,後來就讓給我了,她是個好姑娘啊,沒她給我房子,我得住大街上了。大麥心裏悶,從大牢出來就覺得天氣總是陰沉沉的。老趙看出大麥的心思,說,可巧,小黑姑娘今天過來跟我合活,你等等。大麥喜上眉梢,老趙說,我就有個要求,中午你在旁邊的泡饃店裏請我吃泡饃。大麥明知自己口袋裏沒有錢,也隻得點頭答應。
兩個人聊著天,老趙興致勃勃地跟大麥說起他從大牢裏,托馬個費給小黑姑娘寫的那些段子,讚許道,真是奇才啊,文人寫段子大都不能唱,隻能看。可你寫的段子都能唱,而且很入口,觀眾也喜歡聽啊。老趙低聲說,知道小黑姑娘一個晚上唱你段子賺多少?大麥搖頭,老趙說,四十塊大洋,你信嗎?這錢能養活我們老少六口人過一個月的。兩人正聊著小黑姑娘進來了,大麥回頭看去不覺一愣。小黑姑娘消瘦了許多,臉上也全然沒有了過去的風采,隻是眼睛還是那麼有神韻。大麥問,你怎麼瘦成這樣啊?老趙說,胃口不好,小黑姑娘成天也吃不下什麼東西,能胖得了嗎。小黑姑娘看著大麥眼睛裏汪了一層水,淺淺的淡淡的卻是深深的。老趙說,我先出去轉轉,大麥,別忘了中午請我吃泡饃,花不了你幾個錢。老趙晃悠悠地走了,小黑姑娘依舊站在那看著大麥,大麥發覺外麵有風,因為看見小黑姑娘前額的秀發在飄動。大麥說,上你房裏說吧。
兩個人進了屋,裏邊布置得很簡單。大麥坐在椅子上,小黑姑娘就這麼站著。大麥說,你坐啊。小黑姑娘說,我站著吧。本來以為有很多話要說,可小黑姑娘隻是看著大麥。大麥說,你怎麼了?小黑姑娘說,我以為看不到你了。大麥說,命大唄。說著下意識要拉小黑姑娘的手,小黑姑娘閃了,說,我髒。大麥說,你怎麼這麼看自個啊。小黑姑娘說,我已經跟金爺住了。大麥說,我給你寫的這些詞,你最喜歡哪一段啊?小黑姑娘說,你寫的穆桂英掛帥那段,其中那幾句最精彩,“柳葉花的毛彎又細,葡萄花的眼睛水靈靈,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銀牙口內盛,元寶花的耳朵燈籠花的墜兒,太陽一照放光明”。大麥說,還有呢?小黑姑娘說,還有就是楊貴妃和唐玄宗,我覺得寫在我心裏了。我覺得自己就是楊貴妃,你可能就是想我的唐玄宗李隆基啊。大麥諾諾地,我哪能是皇上呢。小黑姑娘說,我喜歡這幾句,說著就輕聲唱起來,“歎君王萬種淒涼千般寂寞,一心似醉兩淚如傾。愁漠漠殘月曉星初領略,路遙遙涉水登山哪慣徑。”小黑姑娘唱得悲哀,大麥聽得也傷心。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大麥聽見老趙在房子門外轉悠,不住地咳嗽。大麥說,我在大牢裏邊也寫詞也唱,唱著就能濁氣下降,清氣上升。大麥隨口吼出這麼幾句,五丈原安營紮寨屯大兵,與司馬懿對壘交鋒爭輸贏。如今我進退兩難咋都不成,憂悶成疾病在了營中。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帳外,隻覺得金風徹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卻為何身體難禁這午夜的風。不由我暗自傷心一聲長歎,仰麵朝天質問蒼穹。大麥唱著舞著,突然看見小黑姑娘跪在他跟前。小黑姑娘說,今生今世我不能跟你了,可我能幫你,我知道你沒錢,我有錢,可我知道你不要。這樣,你給我寫詞,我給你寫詞的錢。大麥說,這錢我要,我就剩下這點本事了。小黑姑娘抿嘴嫣然一笑,說,你喜歡吃什麼,你請客,我掏錢。大麥說,你現在就給我兩塊大洋,我吃飯了就結帳,不能讓老趙看見你給我,這不成吃軟飯的了嗎。小黑姑娘掏給了大麥兩塊大洋,大麥開心地笑了。
兩個人走出房間,老趙說,不讓大麥請山珍海味,我是陝西人,就吃羊肉泡饃吧。小黑姑娘說,這不便宜了大麥。大麥說,我還真沒吃過泡饃,嚐嚐也好。三個人走出後院,在榮業大街走著。午陽已經斜到了大街麵,小黑姑娘的影子也在街麵上隨著。大麥看見小黑姑娘的屁股不如過去圓潤了,瘦瘦的,骨頭也刺了起來。大麥聽見嘎嘎的叫聲,抬頭看見烏鴉在屋簷四周盤旋著,其中有一隻落在房角上。他恍惚中發現小黑姑娘已經站在他身邊,她吃吃笑著,說,難得今天中午有這麼靜。大麥問,為什麼這麼靜啊?小黑姑娘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正說著,有一群人在前麵跑,後邊有幾個日本浪人舉著棒子在後邊追趕。老趙歎口氣,說,這兩天這兒的人跟日本浪人為了商鋪租賃打起來了,衙門不向著這兒的人,卻對日本浪人鞠躬哈腰的。小黑姑娘傷感地說,如今就沒個太平日子,在天泉茶樓,日本浪人也跑去喝酒鬧事。老趙說,金爺發了幾次火,衙門不敢管,日本浪人也不買賬。大麥一聽到日本人就想到自己被釋放出獄的事,實在太蹊蹺了。他回頭望去,烏鴉漫天在飛舞。
34、三個人在泡饃店落腳,掌櫃的認識老趙,一看就是常客,不住地和他開玩笑,說,米脂是出美女的地,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老鬼。老趙吃羊肉泡饃就是表演,他把鍋盔般的饃掰得就跟黃豆粒那麼大,而且掰的時候很隨意,一邊跟你聊天一邊就掰出來了。那兩隻手就像是彈古琴,十指尖尖的,靈活而自如。老趙說,南市的羊肉泡饃跟他家鄉米脂的不一樣,說天津吃飯愛誇張,這鍋盔足有麻將桌那麼大,比胖女人的巴掌都厚。與其說跑堂端上來倒不如說是扛上來,上了桌子就必須拿刀切成六刀,六刀下來就成了十二塊扇子形狀的餅。老趙隨手抄起一塊就開始掰了,掰成了放在碗裏。大麥跟著學,老趙說,大麥,你得先付帳,這不能賒帳啊。大麥拿出一塊大洋舉著到切肉的老板娘那裏付帳。老板娘跟老趙爛熟爛熟,打著玩笑說,你哪次吃飯都能找到付帳的,真有能耐。老板娘說著給大麥碗裏舀上了一勺心肺羊肚羊血羊雜,然後再擱上香菜和蔥花。老趙也湊過去遞碗,老板娘不給,老趙還賴著不走,老板娘再添上一勺子熱熱的剛出鍋的辣椒,澆上以後噝噝做響。那饃是白的,湯是紅的,菜是綠的,血是黑的,搭配得很是賞心悅目。大麥的心在泡饃中化開了,開始變暖。他對小黑姑娘說,能吃就是福,以後我一定在十八街上辦個飯館,讓天津人都知道我這個飯館。老趙笑著哈哈,你能讓全國都知道才好。大麥說,那可能我死了,不知道過多少年,我這個飯館在全國哪哪都開張。小黑姑娘看著大麥笑的模樣,不知道是被辣子嗆了還是想起什麼,眼淚汪汪的。老趙笑著說,人活著就是吃,所有的快樂都在吃上。大麥啊,聽說你爹是宮裏禦膳房的大廚子,那你就吃美了。你得研究吃,吃飽了,吃舒坦了,別的就不愁了。小黑姑娘說,你這不成吃貨了嗎。老趙梗著脖子,吃貨有什麼不好。
真應驗了大麥的話,他就靠給小黑姑娘寫段子賺錢。寫了好幾個,寫一個紅一個。可賺的錢正如小黑姑娘說的那樣由她給。給了幾次,大麥覺得麵軟。一個男人靠女人給錢總覺得氣短,小黑姑娘察覺出來,每次給的時候顯得很隨意,不讓大麥難堪。金不提終於找大麥來了,這距離大麥出獄已經一個月了。
大麥和金不提在勸業場後的街頭走著,轉了好幾家飯館,金不提都覺得不好。不是人多,就是裏麵的雜人太多。大麥的肚子一直在叫喚,中午在家他就沒吃幾口,桂花做完飯菜高粱就隻顧自己吃,大麥又不好意思去夾。吃的那幾口都是桂花給放的,高粱跟大麥要錢,說你寫了這麼多詞,怎麼著也得有一百多大洋了吧,不能看著我隻吃桂花的吧。桂花別扭,說高粱你還是當哥哥的嗎,能指望弟弟給你賺錢嗎,你紮著兩手是幹什麼的?高粱對大麥嘟嘟囔囔著,你沒看嗎,桂五堂一見我就斜眼,指桑罵槐地罵我。我也不長能耐,我除了吃就是不會別的。桂花說,你會糟踐東西了。大麥放下飯碗出來了,他不願意看高粱和桂花這麼打嘴架。就在他出來閑逛的時候,看見了金不提開車過來。好不容易金不提在交通飯店後身點中了一家川菜館,金不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嚷著要喝酒。於是,金不提和大麥開始對麵自飲自斟。金不提說,我為什麼要這麼晚才看你,我是想讓你徹底放鬆,讓你好好去愛你那個女人。大麥說,我是吃軟飯的,我指望小黑姑娘給我錢。金不提說,在大牢這麼久,我怕你關廢物了。你這種男人真沒勁,活得不陽氣。大麥也喝多了,喝得雲山霧罩。他不服氣,大聲說著,你怎麼知道我不好好喜歡你呀,我不管小黑小白的,我又不沒娶她。晚上咱找個舒服客棧,看看我能不能喜歡你。金不提站起來,說,那就走。
兩個人踉踉蹌蹌地走著,進了一家燈火輝煌的飯店,到前台一看,房間費三十塊,看得大麥膽戰心驚。再走進一家門口有印度人看門的飯店,前台的牌子標著四十塊。大麥苦笑地對金不提說,咱們就住吧,不走了。金不提拽著大麥出來,說,你掏的起這麼多錢嗎,我是有錢,可我也不能一個女人給你掏吧。你那點男人的麵子別硬撐著了,跟我走吧。在一條小巷深處終於找到一家客棧,還算是雅致和講究,裝飾得古香古色。即使這樣,房間費十塊。金不提說,就住這吧,再不住就得大車店了。大麥的酒有些醒,他緊張起來,口袋裏隻有一塊大洋,剩下的九塊怎麼付啊。他悄悄問金不提,人家是不是會問咱們關係?金不提冷笑著回答,人家還管你這麼多,你這人幹不了壞事。
走進房間,大麥的心在亂蹦,他隻覺房子很小。金不提喊著累了,就跑到衛生間去洗澡了。大麥的身上發燥,他拉開窗簾,看見天空一片橘黃色,他知道那是勸業場上空的燈光罩著。好半天,金不提披著毛巾被跑出來,說,你快洗,水好熱呢。說著,她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床很軟,像一個陷坑。大麥不好意思地躲著眼神,然後走進衛生間,第一次這樣就覺得惶恐。他後悔了,覺得自己這麼肮髒。倒是看見金不提留下的女人東西,一種衝動在身上蔓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走出來的大麥穿得整整齊齊,金不提看著他笑,說你純粹是假正經,要不就是衣冠禽獸。金不提沏了兩杯熱茶,遞給他一杯。她說,我的眼光裏已經沒有別的男朋友,全是你的影子。不可思議,其實你不討女人喜歡,你就是有男人的勁頭。你能替你哥哥進大牢,而且義無反顧。你能不怕我爺爺的威逼,在他眼皮子下麵跟他的女人調情逗趣,了得啊!她讚歎著,起身輕盈地跑到窗前把窗簾拉上。於是,溫馨的帳子漫了上來,屋裏暗下來,她的目光越發顯得風情。大麥也亢奮地抱住金不提,他想著小黑姑娘,想著劉甜水,想著無數個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想著自己在京師監獄裏的犯人樣子。雖然想著,那胳膊依舊環繞在金不提的身上,占有她的欲望燒遍了全身。大麥撲倒她,情急中用嘴唇尋找她的嘴唇,碰到的恰是她下巴。金不提囑咐他,你放鬆,別繃著。你想怎樣就怎樣。金不提吻著大麥,手在摩挲著他蓬亂的頭發。
大麥這時沒有動作了,除跟劉甜水以外,他沒有與任何女人做過事。雖然和小黑姑娘神遊那麼久,可從未涉過那條界河。他腦子裏想的是小黑姑娘,她的眼睛流著淚,很快流著血……金不提扔掉了她身上的毛巾被,灰暗中隱約著一道白影。她說,我可是格格,懂得格格嗎,格格就是什麼都不怕。我爺爺厲害吧,見我也要躲三分。可我就是單單怕你,怕你躲著我。金不提還沒怎麼折騰大麥,沒想到大麥很快就敗下陣來,金不提突然推開大麥,赤裸著身子去端那杯熱茶,麵色如水。大麥默默穿著衣服,他不知道說什麼,盡管他嘴茬子的鋒利無人可比。金不提盤腿坐在床上,結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挺挺的翹著一種從宮廷出來的女人驕傲。她悻悻地問,你跟小黑姑娘也這樣?大麥沒說話,控製著湧起的衝動。他品了一口熱茶,鎮定著自己。好在屋裏光線灰暗,金不提不太容易發現他的窘態。茶水入嘴,苦苦的,大麥尋找著詞彙,他想了想說,對你我還不適應。金不提鑽進被窩,打著哈氣說,我困了,你在那張床上睡,晚上別碰我。說著,她把燈關上,屋子裏更加灰暗。大麥躺在另一張床上,看著窗外從勸業場上空泛起的燈光問自己,跟金不提幹什麼來了。
早晨起來,金不提起床,看見大麥在窗口站著。金不提說,昨晚我喝多了,我沒把你怎麼樣吧。大麥說,你沒把我怎麼樣,你也不能把我怎麼樣。金不提笑了,說,我昨晚確實喝多了,記得喝了半瓶直沽高粱。我知道你沒錢,我帶著呢。大麥忍受不住了,說,我得要掙錢,我有那本事賺錢,我不要女人的錢。大麥忽然看見金不提戴著他給的那個玉墜兒,在晨光下顯得碧綠碧綠的。大麥賭氣地躺在床上,金不提安慰著,說,你能賺錢,我從來不懷疑的。可是咱倆畢竟要走出這個客棧,不給錢能讓咱倆走嗎。大麥說,我欠著你的,記住了一定還你。說著,大麥從床上蹦起來,走出了房門。
金不提知道靠錢是不能攏住大麥的,看著大麥窮困潦倒又無奈,隻能在天泉茶樓陪爺爺多給小黑姑娘賞錢,再讓小黑姑娘給大麥錢。大麥知道了,也不拒絕。大麥寫了幾個再也寫不出來,他覺得腦子裏都是糨糊,攪拌不開。小黑姑娘給他錢也不要了,他嘴也饞,吃不了粗糙的東西。金不提看出大麥的底牌,帶著他又去下館子。兩個人進了飯館,金不提點了一桌子,擺著都是好吃的,大麥閉著眼睛尋思。金不提挖苦地問,你寫不了還能掙什麼呀?大麥說,我還能背食譜,你告訴我桌子上擺著什麼,我就能告訴你怎麼做的,擱著什麼佐料。金不提不信,讓掌櫃的喊來掌勺大師傅。金不提說一樣,大麥就開口答一樣,說得大師傅瞠目結舌。掌櫃的說,那你上灶來一個?大麥苦笑,我隻能說,不能做。金不提看著飯館擺的水單子,說,掌櫃的,你以後讓我這朋友給你寫吧,他可是一手的好字。掌櫃的說,我也是做小買賣的,不能給他錢,他來了隻能送個菜。大麥千恩萬謝說,這就足矣了。
35、
一個下雨的季節,連續下了十天。由於十八街是天津的窪地,所有的門臉都被水淹沒了兩尺深。桂花知道自己懷孕,她就跟桂五堂說懷孕了,桂五堂問,怎麼懷孕的,跟誰?桂花講是跟高粱。桂五堂大怒,說你怎麼跟一個笨蛋鬼混呢,我不早說跟你說過,他不能養活你知道嗎?桂花點頭,說,我是為搭救他才這樣,生米已經熬成粥了。桂五堂仰天長歎,從牆上拿起一把槍就要殺過去,被桂花死命拽住。桂五堂憤慨地說,男人可以沒本事,但要有學本事的能耐,高粱全無呀。剛從上海做生意回來的桂林覺得妹妹吃了虧,跟桂五堂說,這事絕對不能饒恕高粱,他一個沒本事的臭小子把我妹妹肚子隨隨便便搞大了,我要讓他知道咱桂家馬王爺長著幾隻眼睛。桂五堂說,你去解決吧,不能丟了咱桂家在十八街的麵子,這事好說不好聽,以後我還怎麼出麵見人啊。你讓高粱離開你妹妹,也讓你妹妹離開高粱。桂林氣衝衝找到高粱,高粱知道又闖大禍了。桂林在十八街是個出名倔頭,誰的話也不聽,包括他爹。桂林脾氣很是厲害,跟人打架不要命。他腰裏揣著把勃郎寧手槍,子彈都散落在口袋裏。跟誰急了就抄家夥,槍也打得準。桂林對高粱說,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就你一個人,你誰也不許告訴。高粱說,在哪?桂林說,這個你不用操心,我讓你坐大落的車,我再叫輛車,跟著我就行了。
桂林曾經在種玉傑沒走的時候,拉著高粱和大麥去靶場打過靶。高粱和大麥看著都很新鮮,拿槍打靶,這都是在宮裏沒見過的場麵。高粱親眼見桂林舉著勃郎寧手槍打靶,十發子彈,連中了九十八環,把靶場老板打得目瞪口呆。桂林對高粱和大麥說,可能是受我爹的影響,也不知怎麼搞的,端起槍感覺就到位。靶子的中心清晰而見,近在咫尺。靶場老板高興不已,又買了十發子彈,桂林再次瞄準射擊,十發全中靶心。桂林再打了,老板不解地問,打啊,我就愛看你打靶,過癮。桂林不屑地說,這麼打槍沒意思,我想讓一個人站在對麵,頭上頂著一盆花,我把那盆花給打下來怎麼樣。老板高興地說,行啊。老板叫來一個靶場的小夥計,讓他站在對麵,頭頂上放了一盆花。桂林還沒打,小夥計知道了意思,嚇得撒腿就跑了。大麥走過去,對桂林說,我給你站著,你打。說著,大麥站在對麵,頭頂上放著一盆月季花。桂林佩服大麥的膽量,舉起手槍連擊了兩槍,把大麥頭頂上的花盆連連打碎。就在那次,大麥提出也要打槍,桂林把槍給了大麥。大麥正要準備射擊的時候,看見桂花跟著桂五堂走進來。那是大麥第一次見桂花,大麥沒有舉槍,而是想把俊秀的桂花吸引過來。老板催促著,打啊,你也嚐試嚐試男人打槍的感覺。大麥按照桂林的要求叉開腿,他終於看到桂花朝自己走過來。大麥開槍,三發子彈如開閘的庫水,瀉了出來。高粱幸災樂禍地說,全打偏了。就那次,高粱也看上了桂花,他不像大麥看桂花的臉,而是看桂花安然坐在椅子上翹著腿,露出那雙蓮花般的小腳。當時高粱的心在顫,嘴上說,打槍不好,我喜歡射箭。大麥打完槍,見高粱已經走到桂花身邊搭訕起來了。
大落在前邊拉著高粱,桂林坐另一輛車在後邊。桂林是怕高粱中途跑了,不斷地在後邊吆喝著前邊的大落怎麼走。在南市偏靜的的一家飯館,兩輛車停下,桂林拽著高粱進了飯館大門。桂林點的是猴頭。這裏說的猴頭絕不是食用菌猴頭,而是真正的猴腦。一個中間挖洞的方桌,幾個人圍桌而坐,中間的洞並不像火鍋或是麻辣燙那麼大,正好容一隻猴子的頭伸出來。一隻非常可愛的猴子被牽出,據說那是專門食用的猴兒,頭比較大。猴兒的頭頂從小洞中伸出,用金屬箍住,並且箍的非常緊,用小錘輕輕一敲,頭蓋骨應聲而落。猴的腦部就完全裸露在食客們的麵前。這時有較饞一些人已經用湯匙伸向紅白相間的猴腦,隨著桌下垂死猴子一聲慘叫,拉開了生食猴腦慘狀的序曲。高粱吃得心驚膽戰,桌子底下的兩條腿不斷地哆嗦,導致整個桌子都在搖晃。桂林邊吃邊神態自若地問,你把我妹妹弄成這樣了,你打算怎麼辦呀?高粱趁機說,那好啊,你就是我大舅子,大舅子,請受我一拜。桂林說,你滾蛋!說著一腳就把高粱踢倒了。桂林說,很簡單,我妹妹肯定不能跟你,這事我必須要懲罰你,讓你記住一輩子。高粱哆嗦地問,怎麼懲罰?桂林抿了一勺猴頭說,閹了。高粱嚇唧唧地問,還有呢?桂林給高粱一勺熱乎乎的猴頭,說,聽桂花說你爹是禦膳房的大廚,要不把你閹了,要不把你爹找回來,給我家當大廚子。高粱哭了,說,你閹了我也不知道我爹去哪兒了。桂林站起身,說,你讓我閹你,我可就真的閹你。你爹是從宮裏出來的,知道怎麼閹人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