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要走,大麥忽然挑簾走進來,喊了一嗓子,我來了。在座人一驚。大麥說,桂哥這樣吧,我知道我爹去哪了。高粱驚訝地問,咱爹去哪兒你怎麼不告訴我,你真是孽種。大麥坐下來,用高粱的勺氣定神閑地吃著猴頭,不住地喊著好吃好吃。桂林被大麥凜然的氣勢震懾住了,沒了剛才的囂張。大麥說,我爹在河北的鹽山,你讓我哥哥到那去找,我在這當人質好不好?我哥哥找不回來,你把我閹了也不遲。桂林一拍桌子,爽快地說,好,還是大麥兄弟痛快!
當晚在種家,大麥與桂林定好字據,有兩個證人,一個是麵鋪常老板,一個是肉鋪楊老板。桂林對兩個老板說,我知道兩位都是種玉傑的朋友,也是我爹的私交。你們當證人是再好不過了。兩個老板看著桂林凶神惡煞的樣子,也不知道發生什麼,隻能恭耳聽著。桂林對高粱惡狠狠地說著,你一個月不能把你爹找回來,我就把你弟弟大麥閹了。桂花這時聞聲衝進來,但看到已然是白紙黑字,還有大麥的紅手印。桂花憤怒地對桂林跳著腳說,你為什麼要閹了人家呢。桂林笑嘻嘻地說,他就是靠男人那玩意禍害的你,不閹了能解恨嗎。桂花看著乜呆呆的高粱,欲哭無淚。桂林說,我知道是你告訴的大麥到飯館找我,也沒用,我必須懲罰高粱,絕不手軟!說實話,我還是看我妹妹的麵,依我脾氣,我就拿槍一槍直接把你夾著的兩個蛋子兒打碎完了。
當晚雨停了,漫天的星鬥。大麥找人畫了圖,告訴高粱去鹽山路怎麼走,人怎麼找。高粱犯大難了,說我坐車沒有盤纏呀。大麥說,你別著急,我想辦法給你湊錢。大麥情急之下找到了小黑姑娘,說,你幫我個忙。大麥說了來由,小黑姑娘一聽借錢兩個字,令大麥萬萬沒想到的是呱嗒就變臉了,說,我就知道有一天你管我要錢,我最討厭吃軟飯的人,結果你還是吃軟飯的人。我有兩條界限絕對不能越過,一個是借錢,一個是給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生孩子。聽完小黑姑娘這番話,大麥黯然神傷,說,我點燈熬夜,你唱響了我這麼多為你寫的詞兒,你就不能借我錢,錢對你就這麼重要嗎?小黑姑娘點頭說,就這麼重要,市麵上都以為我靠金爺過日子,那是看貶了我。告訴你大麥,我爹走了的這麼些日子裏,我就指著賣唱的錢過日子,我不管你信不信。這是我的嗓子,我就活著磊落。這番似乎冠冕堂皇的話讓大麥躊躇了,他認為小黑姑娘不是視錢如命的女人,還是有情有義。這麼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讓自信的大麥無地自容。
大麥知道金不提有錢,他覺得金不提不會像小黑姑娘,因為金不提多少次給他錢,隻要一張口就能拿到。隻是大麥沒拿,他怕拿了就得成她的麵首,為她是從,這是大麥絕對不想做到的。他對金不提說過,女人的腰帶可以鬆,男人的褲襠就是臉麵。大麥踉踉蹌蹌地離開小黑姑娘,第一次借錢就被人家哄出去了,天又下起大雨,淋著他是透心的涼。他回來告訴高粱,說你一定要等我,我再去想想辦法。高粱蹲在家門口,說,我就一直等著,你不回來我寧可成石頭獅子。高粱在門洞裏眼巴巴等著,等著大麥能借錢回來,他覺得爹走了,就是他的依賴。他認為自己這輩子始終是綠葉,是綠葉一定要長在一棵大樹上。大麥在金不提門前轉了一圈又空手回來了,對高粱說,我借不來錢呀。高粱火了,豁地站起來咆哮著,你這麼笨蛋,你借不了錢我怎麼能活呀。大麥他看不了高粱那雙期待的眼睛和幹巴巴的嘴唇。雨點又無情地砸下來,砸在地上咚咚作響。大麥硬著頭皮再次到金家,這個金家對大麥來說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次就是跟著金不提去了她家,然後自己不像個男人般逃走的。其實金不提後來多少次跟他提過去她的家,大麥拒絕,他怕在在那裏會陷進去,或者看到死對頭金爺。但為了高粱,他還是來了,這個地址根本不想記住,當需要的時候就清楚地跳躍在腦海裏。隨著腳步就到了金爺的門房。
門房看了大麥的打扮,冷淡地說,金爺概不會客。他對門房說,你跟金不提格格說,大麥來找她。門房進去一會兒又出來,說,金不提格格現在沒工夫見你。大麥眼前一黑,他料到小黑姑娘會拒絕,但絕想不到金不提會謝客。
大麥又回到家,雨居然停了,夜空如洗。桂花在十八街街口等著大麥,對大麥說,你趕快讓高粱走吧,我哥哥已經磨刀了。他這人就是心狠啊,說閹了就真的閹了,絕不是在開玩笑。大麥不信,問桂花,桂林不會真的下手吧。桂花哭著說,他說到做到,做不到的絕不說出來。從上海回來,為了做西餐的生意,跟上海灘的日本浪人打了起來,真的朝他們開槍射擊,當場就打斷了一個日本浪人的胳膊。大麥無望了,他走到家門口,見高粱還在眼巴巴等著,大麥說,弟弟已經沒有轍了,你就上路吧,再不走桂林會找人閹了你,或者他自己下手解決了你。宮裏閹人我見過,也叫做“去勢”,一刀下去就下來了,快得連血都不流。高粱畏懼了,兄弟倆灑淚告別。大麥告訴高粱,說,咱爹在河北省鹽山縣的朱裏口村,你去那兒找他。高粱絕望了,說,我手裏什麼也沒有,怎麼走呢?大麥說,就得靠步走了。從天津走到鹽山一百多公裏,得走兩天兩夜。
36、
高粱上路了,他一步三回頭,心如刀割。大麥眨巴眨巴眼睛,淚水模糊了,高粱就消失在星鬥轉移處。高粱一路詛咒著種玉傑,暗自說找到以後要扇爹左右兩大嘴巴。可他不知道大麥把在跟金不提去飯館吃飯時,賣字討饒的散金碎銀已經悄悄塞在了高粱口袋裏。高粱剛走,金不提就風風火火到了大麥家。他開門一看是金不提,特別吃驚,問,你怎麼來了?金不提說,我不知道你找我了。當時我在屋裏打牌,後來門房告訴我說你來了,他覺得你衣衫襤褸就把你攆走了。這個門房跟我爺爺好多年了,我還是把他給辭了,這種以貌取人的家夥不能要。大麥的血在燃燒,但嘴角依舊在微笑。金不提又問,你是不是找我借錢?大麥臉色紅了,金不提掏出一個小包袋塞給了大麥,轉身開著車走了。這時候的十八街已經夜半更深了,隻聞到叮叮當當的車笛聲逐漸遠去。
大麥拎著小包袋就追高粱,一口氣追到了萬家碼頭,這是天津去鹽山的必經之路。他信手畫了一幅高粱的畫像,問誰都沒見過。他隻好提著小包袋往回走,實在困倦,在一個夜店小睡了片刻,數了數知道小包袋裏竟然有三十塊大洋。他看著窗外一輪孤獨明月不知道哥哥在哪呢。大麥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高粱在家待著呢,有滋有味地吃著小籠包子。大麥問,你怎麼回來了?高粱說,我不知道鹽山往哪兒走,出去轉了一圈,摸到口袋裏的錢就回來了。大麥幹生氣,高粱說,幹脆你去找爹吧,我在家等著。大麥氣得哭笑不得,他拿出金不提送來的小包袋,說這是我籌得三十塊大洋,我雇一輛車送你到鹽山吧。高粱一看錢,眼睛陡然發亮了,說,我給你留兩塊大洋,剩下的我都帶走。高粱拿著小包袋喜氣洋洋地再次走了,他覺得找不找爹都沒什麼意義了,去鹽山享受一天算一天。
高粱一走,大麥就覺得餓透了,胃在翻滾地絞痛。他在家徹底搜了遍,能吃的或者能做的都沒了,高粱已經殘酷地把跟吃有關的東西都吃光了。他不能再找金不提,他是要臉要麵子的,餓死也不能再伸手了。他更不能找小黑姑娘,麵子已經被她血淋淋扒光了。這時,桂花偷偷跑來了,原來高粱吃的小籠包子就是桂花瞞著哥哥送來的。大麥有氣無力地說,桂花,我實在餓壞了。桂花問,高粱呢?大麥說,找我爹去了。桂花說,不對呀,他已經回來了。大麥說,我給他錢已經走了。桂花不忍心看大麥痛苦,說,上我家去吧。大麥擺擺手,說你們家要閹了我,我不能去。桂花晚上偷偷把菜送來,是桂林經營的西餐店裏的黑椒牛扒。前腳桂花拿走了給大麥,後腳就被桂林發現了。桂林發狠把桂花關起來。桂林痛心疾首地說,我料定你會送飯,我就要餓死他小子。桂花問,你為什麼?桂林說,我本來以為大麥還算是個男人,但也是這副賴皮臉的德性。我見不得不能活下來的男人,可妹子,你苦命啊卻偏偏全遇到了!
大麥借不到錢了,即便能借到他也不會舍臉去了。桂花也不能再牽扯進去,人家該幫的都幫了。大麥的腸胃在蠕動,就是一個餓字。他把院子裏的房間都轉了一遍,看不到任何能吃的。他想去十八街走一趟,起碼能吃個燒豬手啊,那個小姑娘曾經得過他的恩惠。他走出了院子,也聞到了燒豬手的香味,那香味躥得他肚子咕咕叫,可他就是不敢朝前邁步。他看到小姑娘攤前排著長隊,他不能站在那,站那就意味著是乞討,這個麵子是他寧次不肯摘下來的。為了腸胃,他想到最後一個人。想到一個人就是麵鋪常老板,他艱難地挪動腳步,使勁兒敲開了麵鋪門,對常老板說,你賒給我半袋麵,我爹走時候叮囑我找你要的。常老板笑了,問你爹還說什麼?大麥張張嘴,怔住了。常老板狡黠地說,我給你半袋麵,你能幹什麼啊?大麥說,吃啊。常老板問,吃完了呢?大麥說,吃不完。常老板一驚,問,你怎麼吃不完?大麥大言不慚地說,再來我就有錢能買了。常老板打量大麥,說好,我送你半袋麵,等著你小子再買來。
大麥扛回來半袋麵,他在廚房裏看見還有油,高粱沒有動油,是因為油喝不了。大麥盤算好,把麵和好以後,捋成一個個小細條,就像筷子一般。他把小細條倒在鍋裏炸,這樣時間快,撈上來以後就夠吃。爹說過,麵炸完以後能經飽,而且搪時候。他下手在麵板上把麵揉熟了,擀了擀,炸了幾條迫不及待地放在嘴裏覺得很香,但拿著吃了幾根,覺得像糖葫蘆一樣的細條實在不方便,他就擰著一起炸。炸出來好看了,像是繩子,也好拿了。大麥是個好琢磨的人,他吃了覺得味道太淡了,就嚐試著擱點鹽,覺得有滋味了但還不夠,就又放了少許的胡椒麵。他記得喝羊雜碎湯,爹就是讓他放胡椒麵,說辣點,一辣解三饞。他還覺得不夠,再滾進去香油。爹說過,做麵點,香油無論如何是不能缺的,稍微一滴嗒就能滴答出味兒,結果,嚐試著做出來,果然牙齒間都是濃濃的香味兒。
大麥上了癮,覺得死麵的不柔和,他把麵改為了半發麵,覺得還應該再甜點。他想在裏邊夾什麼呢,他聽見有桂花在對麵喊什麼,好像是跟她哥哥在吵架。想著桂花,大麥腦子裏忽然有了主意,他在麻花白條中間夾放一條桂花糖。其實這都是桂花給他送過來的,桂花看大麥潦倒的樣子,就用桂花糖給他講故事。說好多年前,桃花源裏長著一棵青桂樹,五十年才開一次,桂花一開香氣十足,能飄到老遠。這一年,青桂樹開了,可剛開就遇到了百年難見的大風,把花吹得四處都是,結果吹到了山腳裏,轟隆一聲響,把桂花全埋在土裏。後來趕來賞花的人奇怪,怎麼看到的隻是葉子不見花。日子又過了十年,人們忽然聞到了香噴噴的桂花味道。找來找去不知道香從哪來的,後來才知道桂花香是從地上散發出來的。有個鄰村的王小哥覺得稀奇,就半夜起來刨地,看到了當年桂花被埋在地裏,竟然全都紮了根,越長越旺盛。王小哥愛琢磨,就把桂花放在大缸裏用泥封好,挖個大坑深埋在裏邊。以後用大米做成糖,撒一把大缸裏的桂花在裏邊,就成了桂花糖。其實桂花講這個故事是讓大麥振作起來,沒想到大麥把桂花送來的桂花糖用上了派場。頭一鍋炸製時爐火過猛,大麥撈出來成了褐色,放在嘴裏苦苦的。大麥何等聰穎,就用溫火炸透。這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大麥吃飽了吃舒坦了,覺得桂花糖的香味始終彌漫在房間裏,也讓他甜透了膛。他又炸了一些,鬥膽翻牆,悄悄推了推桂花的房門,竟然沒有上鎖。大麥欣喜若狂,覺得天助我也,躡手躡腳地推了推床上的桂花。桂花在睡夢中被大麥弄醒,迷迷怔怔看著滿臉紅光的大麥,沒有任何膽怯,隻是問,你撒癔症了?大麥說,你吃完了再說話。說著大麥遞給桂花,眼巴巴看著桂花吃了半口,說了一句讓大麥愜意的話,你能活了,你就開店賣吧,十八街的人都愛吃。
桂花一語驚醒夢中人。
早上,風和日麗。大麥把店門打開,他提筆在門簾上寫了三個字,花裏虎。他覺得他炸出這個東西特別像老虎腦袋,虎頭虎腦的,又顯得花裏胡哨。他邊炸邊喊著,吃完了就不想死了。他總是叨叨這句對別人莫名其妙的話,結果沒想到有很多人來吃。盡管一個花裏虎五個大子,竟然排了長隊。兩個時辰,麵就沒了,油也成了黑顏色,炸出來的就不焦黃了。大麥喊了一嗓子,我這店就賣兩時辰,想吃的明天再來。結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哢嚓哢嚓就大門緊閉。中午,他拿著剛收獲的現大洋找麵鋪常老板買麵。常老板愕然,搖著腦袋,使勁問大麥,你別是搶了錢莊吧,這你爹回來別說是我逼的。大麥說,我不幹犯法的事。常老板咂著牙花子,說,你真的賺錢了!大麥說,你再給我麵,這次我賒長點。常老板讓夥計從後邊扛回來一整袋麵,問大麥,你能扛走嗎?大麥說,我試試。大麥蹲下,夥計把麵袋壓在了大麥的肩膀上,大麥身子了晃。常老板說,不行,我讓夥計給你扛回去?大麥搖頭,他說,我這次不扛,以後也得扛。說著,大麥扛著麵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麵鋪。常老板直歎氣,夥計問常老板,您歎什麼氣?常老板眼圈紅了,說,大麥就是個少爺羔子,天天從宮裏吃喝玩樂,沒想到也淪落到這樣子。
大麥在牆子河前停住,見小魚跳出河麵在歌唱,看到了人間透明般天堂。大麥扛回家累了,就趴在床上看窗外小鳥在歇息。有人敲門,大麥打開是桂花,桂花說,我哥哥放我出來了,說你小子能養活自己,讓我要嫁就嫁你。大麥說,你嫁我,高粱回來怎麼辦?桂花靦腆地,哥哥說了,隻要高粱拿錢走了就不會回來了,你就別等了。
37、
花裏虎就這麼悄然開張了,桂花幫助炸,大麥收錢。大麥發現除了桂花糖以外,還可以在裏邊家藏著冰糖、、閩薑、白糖、青梅、核桃仁、青紅絲等。桂花勸阻他,覺得他就跟過家家似的玩著弄,覺得沒有什麼正經的做法,就說,你怎麼跟小孩子一樣,什麼都往裏邊夾呀,這不成了雜貨鋪了。大麥說,我就是這樣,什麼好吃我就夾什麼。每次夾完了,大麥都不先吃,讓桂花品嚐。桂花說這個好吃,大麥就記住了。桂花講那個不好吃,大麥就堅決地去掉。桂花看大麥這麼信任自己,打心裏的高興。可大麥覺得還不行,桂花說,你行了,這麼多人喜歡吃。大麥說,還不是我心裏要的東西。他半夜起來,跑到廚房裏琢磨,用糖汁和麵後,搓成白條,把一部分白條蘸上芝麻,便成麻條。再把酥餡條、白條、麻條合股擰,對折再擰,然後用花生油溫火炸透,成金黃色出鍋。再夾上冰糖塊,撒上青紅絲和瓜條。大麥破例第一次嚐了嚐,覺得好吃,甜中透著香,香中又摻雜著辣。等桂花過來,大麥跟小孩子一樣蹦著過來,拿出新炸出的花裏虎給桂花嚐。桂花吃了一口香透了膛,她看著眼巴巴的大麥,情不禁地上前親了大麥一口。大麥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回算得了。
半個月後,十八街人都說大麥和桂花是兩口子。桂五爺找到桂花,說,你天天跟大麥摻和什麼,都聽見街上人說你們什麼嗎?你不要臉,我還想在十八街上混個臉麵。桂花說,我看著大麥這麼難,能不管嗎。再說,我也能有點事幹,還能給你掙錢呢。桂五爺說,就你掙得那點錢,還不夠我喝酒呢。你不是菩薩,沒法普度眾生。桂花不顧桂五爺的阻攔,也不看是把街上人的指指點點,每天照常跑來幫助大麥,然後天天兩個人坐在院子裏吃飯。桂花給大麥端菜端飯,吃完了再端上一壺剛泡好的龍井。大麥慢慢喝著,高興了就唱兩口大鼓。桂花就靠在大麥身邊嗑著瓜子聽,聽高興了就喝彩。趁著大麥心情好,桂花就讓大麥剪紙。大麥給桂花剪得的是宮廷裏宮女們穿的十果花履,上麵繡著葡萄、蘋果、梨、棗、石榴、柿子、佛手、桃、杏等紋樣。桂花誇大麥的手藝,忍不住捧著大麥的手反複地看。鄰居們看見私下說,這比兩口子都兩口子,幹脆結婚算了。大麥聽久了覺得對不住桂花,畢竟一個姑娘家家的跟著自己幹,天天像老婆那樣伺候著不合情理。大麥對桂花說,你別來了,以後你還得在街上走,我不想讓鄰居們戳著你後背。桂花把茶水使勁兒潑了一地,擰著眉毛說,別人說這話行,你不行,我可是奔著你的生意來的,你別過河拆橋。
這天晚上,收班以後桂花告訴大麥,不再找麵鋪常老板賒麵了,他的麵比別的麵鋪賒得高。大麥沒說話,桂花忍不住直接找常老板。常老板笑著說,你嫌貴找別人去。桂花是不信邪的女人,立馬找別的麵鋪去賒,結果都比常老板的高。大麥說,常老板設了一局,我爹看走了眼。花裏虎越炸越好,種玉傑時代的老主顧吃完以後抹抹嘴就走,都對大麥說,你爹欠我的,就讓你小子還帳了。桂花與老主顧爭吵,老主顧就故意給花裏虎栽贓,說,用的油都是炸了兩三年的,吃了得噎嗝。大麥被老主顧逼得想死了,桂花抱怨著,怎麼你們哥倆都是窩囊廢呀!
桂花情急之下找了桂五堂,桂五堂不說話,桂林點破,說,你們搶了咱家生意,爹能替你吆喝嗎。大麥的花裏虎剛一冷清,久違的小黑姑娘款款走到了十八街。小黑姑娘說,錢可以不借你,但是我可以幫你掙錢。桂花看不慣小黑姑娘,風月場上的小黑姑娘卻對桂花指明說,你不會跟掙錢過意不去吧。再開門,故意鬧事的老主顧們意外看見了小黑姑娘,成了一西洋景,十八街熱鬧了。這回是大麥炸,桂花擀條子,小黑姑娘坐那收錢。她收錢的表情很興奮,收了錢以後可以換洋大頭,每次到煙卷樓子換洋大頭時,她都跑跑顛顛的,體味手裏有錢的感覺。那時戲園子講究計時收費,小黑姑娘總是渴望在她唱完以後自己收錢。有次她唱完要下去收,被老板扇了嘴巴子,說這是你的活嗎。
十八街麵人說,不怕桂花鬧,就怵小黑姑娘笑。凡是吃完花裏虎不交錢的,小黑姑娘總是笑著說,不交可以,吃完都給我寫上你們的大名,寫上就可以不交錢。老主顧們想,寫就寫唄,誰怕誰呀。小黑姑娘就認真寫,寫上一個名字得問人家個底掉,請問住在十八街什麼門牌呀。老主顧們隻管吃,吃完就嘻嘻哈哈地走。當天下午,十八街上貼得都是這些欠錢不還的安民告示。小黑姑娘還在台上編成戲詞唱出來了,“吃完不給錢,拉屎不擦屁股,小孩千萬莫要學,大了一準得迷糊”。兩天過後,老主顧們不好舔臉再來了。小黑姑娘對大麥得意了,當著桂花麵說,你也別恨我了,我可還了你的債。記住了,戲子也是有情有義的。說完走了,桂花心裏酸溜溜的,晚上對大麥擔心地說,我肚子可是顯了,你可得認做孩子的爹呀。大麥想起了高粱,覺得這麼做對不起哥哥,再者說,高粱回來看他和桂花這樣,他還算是個男人嗎。想著哥哥,他算算哥哥錢花得差不多,該回來了。
大麥的花裏虎店開始起色了,他跟桂花說,這麼賣花裏虎不行,還得賣點心什麼的,比如小八件。大麥說的小八件點心就是清皇室王族婚喪典禮及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禮品和擺設,後來配方由禦膳房傳到了民間。主要成分是精白麵、白糖、豬油、蜂蜜及各種果料籽仁。所謂八件即是八樣小點心,有麻餅、棗花、卷酥等,有的刻上福、祿、壽、喜等不同字樣兒。有圓形、桃形、正方形等,裝在一個長方形紙板盒內。小八件必須是雙份,十六件裝在一個紙盒子裏。過去,遇到女兒回娘家,給長輩拜年等,都要去買一盒小八件提在手中,大方而漂亮。種玉傑做小八件點心一絕,做得外形好看,味道好吃。大麥常在一邊看父親在麵板上表演,看著就記在心裏。桂花聽大麥說完心花怒放,覺得大麥和高粱不一樣,那就是大麥總是有想法,而且能把想法做出來。於是,大麥的花裏虎店經營小八件,都是大麥半夜起來開始做,賣到中午就算完了。桂花說,光賣小八件不過癮,買的人若在飯店裏親自品嚐剛出鍋的點心多好啊,再派點小豆粥蓮子羹什麼的。大麥說,好啊,點心我做,小豆粥和蓮子羹你弄。一來二去,店裏的人多起來,生意眼看著就火爆了。
沒多久,花裏虎店驚動了十八街的兩個人物,都是混混頭。一個是李幫子,一個是張大嘴。十八街上沒人敢惹這兩個人,包括桂五堂。大麥記得在天泉茶樓那次女人台上鬧事,就是李幫子的情婦。在十八街,到了月份,這兩個混混就派手下人去斂份子,哪個鋪麵多少都得給。不給了,李幫子和張大嘴就使壞,弄臭屎糊在你門鋪前,要不就勒死幾條死狗扔在你屋子裏頭。桂五堂起初看不上這兩混混,絕對不給份子錢。李幫子和張大嘴知道後也不著急,沒幾天,有個孕婦跑到桂五堂前鬧哄,說肚子裏懷的是桂五堂骨肉,桂五堂學陳世美有錢了就不認鄉下的媳婦。誰都知道桂五堂要臉要麵,這個孕婦這麼一鬧,桂五堂明明知道是個坑,也得跳。趕緊找人跟李幫子和張大嘴斡旋,沒一刻鍾的時間,孕婦就不見了。衙門裏也不管這兩個混混,十八街上的人都傳說吃了這兩個人的好處。警察巡街過來,碰見李幫子和張大嘴耀武揚威的,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麥的花裏虎店沒熱鬧多久,李幫子和張大嘴就過來吃喝了。每次都在這吃美了喝舒坦了,還得拎著幾大盒子小八件走才算。桂花當場攔過,說,怎麼著也得掏點錢吧,我們這是小本買賣,這麼吃下去帶下去就完了。李幫子嬉皮笑臉,說,桂花,我和張大嘴都是市麵上混的人物,不能白吃白喝,我們把付賬改成記賬怎麼樣啊。張大嘴屬猴的,就畫個猴頭。我屬虎的就劃個虎頭。你就給我們倆記本帳,一頁要是猴頭,那頁就是我虎頭。後來張大嘴和李幫子都懶得再畫了,就對大麥說,你替我們畫吧。你畫完,我們看一眼, 就算是認賬了行不行。大麥每次畫猴頭和虎頭時,都把嘴畫張開著。一天晚上下起雨,天上打著閃電。結帳時,大麥對桂花說,明天起我就找這兩個混混結帳,這總賒著不行。桂花說,你收了那就開始折騰咱了。大麥虎著臉,這兩個月欠了咱們兩百多個白花花現大洋啊,再這樣下去咱店就虧了。桂花聽說欠了這麼多錢,心疼地抓著頭發,沒再言語。大麥說,你不好意思說,我說。桂花搖頭,說,大麥啊,你再等等,我讓我爹找他們說說,我爹出麵了,他們不會賴賬的。大麥大吼著,咋不會,他們不就給桂五堂難堪過嗎,到現在都弄得髒兮兮的,說也說不清楚。桂花擔心地說,那你不能惹他們,這兩個混混不好惹,跟人家打架,拿著磚頭子朝自己腦門上開,血嘩嘩地流。說走鋼釘板子,光著腳丫子就上去走,踩得板子上血淋淋的,嚇得對方屁滾尿流。大麥說,衙門不管嗎。桂花說,我們家比你們家早來十八街,衙門上也比你熟悉。現在衙門上誰管啊,警察吃飯都欠單,別說這兩個混混了。大麥說,那也不能眼睜睜讓這兩個王八蛋吃垮咱們呀。桂花臉色煞白,緊張地把店門關嚴,對大麥說,你這麼大聲音喊什麼!大麥把凳子踹倒,豁開嗓門嚷著,他們就欺負你我老實,我這人就不怕邪!說完他自己跑到裏屋就再也沒出來。
兩天後,李幫子和張大嘴陪著十八街商會的會長到店裏吃花裏虎和小八件。這個商會會長的叔叔是天津警察局長楊以德,那是個腳一跺天津城亂顫的主兒。楊以德劣跡斑斑,他出身貧苦,卻憑借一誣二妄的手段而獲得重用,以充當朝廷和袁世凱的鷹犬為榮。袁世凱是借他的手剪滅天津的革命火種,而在他自己,則是借血腥斬殺革命黨而得平步青雲。可楊以德這個侄子看著挺和善,人胖胖的。這一撥人進來,旁的吃客見罷匆匆結帳,店裏頓時清靜許多。李幫子笑著把大麥喚來,說要吃花裏虎,小八件要上齊全了。還有小豆粥要稠的,蓮子羹的蓮子不能少於十粒。有一點做不到我饒不了你,我這人說到做到。大麥不說話,轉身走了,桂花忙不跌地說,你放心,絕對做得到。桂花剛要走,張大嘴又說,會長來了,等於給你做個大廣告,你還不好好謝謝會長。桂花剛要鞠躬, 被會長一把給拽住,說,錯了,我應該謝謝你。早聽說你們的花裏虎店好, 我是慕名而來啊。大麥把鍋子點好,那火噌噌地冒著,花裏虎下去後就沸上來一股股的甜香,味兒隨著彌漫上來。李幫子吮著鼻子,連說,真香,會長,說句沒出息的話,我要是兩天不到這吃幾個花裏虎,渾身就不舒服。張大嘴旁邊不陰不陽地插話,我懷疑大麥這小子偷偷放了大煙殼。李幫子白了張大嘴一眼,你來了也不比我少啊。大麥端上剛炸出來的花裏虎,會長臉瞬間有了紅光,說,我就愛吃這玩意兒,吃著帶響,嘎巴嘎巴的,而且能把牙齒咬得山響。說著,會長已經把花裏虎嚼了多半個,吃著有滋有味。兩個混混目不轉睛地瞅著商會會長。老半天,會長呼出一口氣,太香了。會長的話音未落地,大麥拿著帳本走過來,坐在會長旁的空位子上。
大麥鎮定自若地說,兩位老大,你們在這賒了二百多塊錢了,考慮你們是十八街響當當的老大,那零頭就不算了。我們店小本小,賒不了這麼多錢。張大嘴冷笑著,大麥,你是怕我們不給錢嗎。大麥回答, 沒這三百塊錢,我們周轉不開。李幫子按著性子,你是不是當著會長要讓我們哥倆下不來台?大麥說,我沒這意思。李幫子嘿嘿一笑,沒這意思,為什麼非趕上會長坐這說。會長繼續香津津地吃著,桂花沒想到大麥敢當麵叫板,連忙誠惶誠恐地跑來,一勁兒作揖,說,大麥渾,不懂事。別聽他的,兩位老大賞臉在這吃飯,是我和大麥的福份。再說,哪回老大吃飯,不都是為了操心十八街的大事,都是為民著想啊。張大嘴用筷子敲著鍋子,桂花你是桂爺的閨女,你懂裏麵的事。我們在你這吃,哪回吃是為自己,不都是操扯十八街的事嗎。再有,四四麵麵來咱十八街的,能讓人家空肚子走,請客吃飯是人之常情。會長上你們這兒來為嘛呢,還不為咱十八街的老百姓。大麥用手撚著帳本,我不管你們是大事是小事,吃飯掏錢天經地義。李幫子謔地站起來,大麥,我這二百塊錢要是不給呢,你能把我吃嘍嗎! 空氣瞬間凝固起來,桂花隱隱約約覺得褲襠裏有些發潮。會長不悅地撂下筷子,對李幫子不緊不慢地說,你那麼大嗓門幹啥,你們不給人家錢還有理了。李幫子聽完愣了愣,不服氣地坐下。張大嘴把大麥的帳本拿出來翻翻,然後對會長謙恭地,我們都有記賬,和大麥早說好了,半年一結賬。我們從來不會賴賬,好歹是這的老大,那下九流的事做不出來的。桂花惶惶地說,對對對,兩位老大做事從來沒失言過。大麥抽冷子說,你們吃了人家燒豬腳兩百多隻,抹抹嘴就走了,說給錢,過了多久都沒動靜。剛剛緩和的氣氛陡然再起,店鋪外湧了一大幫人,所有的眼睛都鉚著會長。李幫子說,大麥,你小子北平京師監獄關過,還沒能改你的脾氣。你還想進去是不是,還覺得在監獄裏的滋味好受是不是。張大嘴說,別給臉不要臉。
會長看看大麥,驚詫地問,你就是替你哥哥進大牢的那個人?大麥大聲說道,正是我大麥。會長端詳著大麥,說,都說你總有貴人相助,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大麥說,那都是趕巧了。會長沒再說話,拍拍大麥的肩膀。李幫子囁嚅著,會長,我和張大嘴可是一心一意為十八街辦事,外邊這麼亂,你看十八街有外人敢過來挑事嗎。會長瞥了瞥李幫子,問,我說什麼了,你就憋不住尿了。張大嘴委屈地,會長,我們當老大的不容易,為了讓各商鋪沒人欺負,我們派弟兄巡街,就這樣有人扔石頭砸我們,你看我後腦勺還留個傷疤。我們收提留稅不也是給商會嗎,我家後院被人點了,把我留的那點家底都燒了。我承認,我們有時候吃點兒,可不吃行嗎,誰來了不吃,不吃我們就處處被人刁難。李幫子戳著大麥的臉,唾沫星子亂濺,說,我和你無怨無仇,你怎麼能在會長麵前整治我們。大麥惱火了,眯縫著眼睛駁斥道,你還講理嗎, 你當著會長麵都那麼霸道,會長走了你還了得。你們吃了十八街喝了十八街拿了十八街,還這麼理直氣壯,誰敢得罪你們呀。店鋪外有人喊好,像是看戲,給一個名角喝彩。
會長把桌子上剩的花裏虎無奈地推了推,說,大麥啊,我本想嚐嚐你們的花裏虎,四鄰八店的都說好吃,我就動了饞心,今天算是品不了。兩位老大,你們先把欠人家的二百塊錢立馬還了。吃的起就吃,吃不起就別吃。李幫子梗著脖子,沒錢。會長不高興地,你敢說沒錢,你們知道我這個人輕易不發火,發了就收不回來。李幫子說,那點碎銀子也算錢。張大嘴看見會長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忙說,我去找弟兄拿。說著,張大嘴已經快步走出店門去拿錢。李幫子瞪著他的後背,罵道,他媽的老狐狸。會長站起身來,小聲說,你們丟盡了當老大的臉,也給我招事。然後,會長背著手走到門口,又返回身,鄭重地問大麥,聽說你從宮裏出來的,能過目不忘,能兩手寫梅花篆字,能說出滿漢全席的菜譜? 大麥解釋,都是外邊瞎傳,沒那八宗子事。店外有人喝道,有那八宗子事,大麥不是凡人,別得罪他。一聲落地了,四麵就呼應,別得罪他啊, 誰動他誰就倒黴,會下地獄的。會長爽快地笑笑,大麥,還真有人捧你啊。李幫子一拍桌子踢倒椅子,我他媽的就不信這個邪!說完,隨著會長走出大麥的花裏虎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