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麥想到這,不禁大聲喊著,娘啊,兒到九泉跟您老團聚了。囚車前的跟隨和人群一片哭聲,大家愛惜大麥這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但隻能步步相隨。大麥忽然覺得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要把那塊玉奪回來交給爹,那時再死也不遺憾。於是他開始咒什麼了,他雖然答應金爺不再咒什麼,但當自己命快沒的時候,就顧不上這麼多了。大麥在囚車上,麵對蒼天開始發咒,說,我咒古董張必死,我要活著把玉給我爹,以了心願。大麥想著爹,就喊爹的名字,種玉傑,種玉傑,你得出來。話音未落,他突然在人群中捕捉到種玉傑的臉龐,大麥懸得心嘎噔落下來。快一年沒見到爹了,見爹已經頂著一頭像蘆花般的白發。爹旁邊還帶了一個十六七歲的秀氣女孩兒,大麥站在囚車上,撕心裂肺地喊著,爹,快救兒,是古董張把你的玉換走的。種玉傑上前把刑車攔住,監斬人問怎麼回事,種玉傑說,我是他爹,請刀下留人,我有證據他是冤枉的。監斬人說,你必須要有證據我才能讓他緩刑。種玉傑掏出另外一塊玉,是子玉,在玉器行講這對玉是子母玉,百年難遇。種玉傑拍著胸脯說,我這是子玉,你把古董張那快玉拿來一配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刑車周圍跟著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十八街鄰居,他們跺腳大喊著,大麥實在冤枉,古董張是罪魁禍首,該殺的是古董張。喊聲此起彼伏,震天動地,乃至太陽從雲層裏顯露出來。一直有人跟著大麥就是金爺,當種玉傑一攔車,金爺那雙爍眼在人群中就看見了,頭發根子倒豎,眼睛陡然一亮。冤有頭債有主,金爺找了種玉傑整整兩年多,現在終於仇人顯身了。大麥被監斬人押回了大牢,放風準備兩天後三堂會審。楊以德知道後,不住地咂牙花子,說,這個大麥是有點神啊,在危難時刻總是能化險為夷。

月亮被厚雲遮擋,十八街上一片昏暗。

40、

金爺黑衣輕裝到了種家,沒有帶手下人。在宮裏,金爺是個講信譽的人,別看金爺位置高權力大,但對底下人卻異常地親熱,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為此金爺的人緣極好。金爺在宮裏雖然有虛職,但卻皇上的委托看管財寶。皇上對幾件稀世珍寶更是放給金爺留意。皇上逃離宮裏的時候,所帶的財寶也是金爺幫助挑揀搭理。可就在皇上被馮玉祥逼走以後,宮裏就接連二三的丟財寶,特別是皇上喜愛的那對子母玉。子母玉丟了以後,金爺就聽說了是自己找人偷走的,或者說監守自盜。後來,宮裏還有衙門的人開始找金爺,金爺怎麼洗都洗不清楚。遠在東北的皇上知道後也大發雷霆,傳過來話說跟金爺沒完,金爺一世的英名就毀於一旦。金爺發誓要找到偷盜人,並且發話決不饒恕,斷腿截根,讓這個人生不如死。接著,金爺手下的人就開始玩命尋找這個人,現在金爺跟種玉傑相見了。

金爺抑製住內心的怒火,冷冷地問道,你還認識我嗎?種玉傑按照朝廷禮節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說,王爺恕我有罪,任你殺任你剮。金爺按耐住心頭之火,說,你跑到天涯海角也得回來,十八街有你的兩個兒子,我就耐心等著。果然你憋不住露麵了,這就是天意。種玉傑低頭,說,我也知道跑到哪都會被您看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金爺死盯著種玉傑,耿耿於懷,說,因為你從宮廷偷走了這兩塊寶玉,然後嫁禍於我。如果皇上不外逃,我就在淩晨午門被淩遲了。知道什麼是淩遲嗎。種玉傑忙說,知道知道。金爺問,知道什麼?種玉傑恐懼地回答,一般是切八刀,先切頭麵,然後是手足,再是胸脯,最後梟首。金爺點點頭說,知道就好,你說為什麼要嫁禍於我?種玉傑說,因為你是王爺,又是主管,自然涉嫌最大。那天,我把您灌醉,然後盜走您的庫管鑰匙,然後配了一把,這是我的罪。金爺,我是太喜歡這兩塊玉了,我盯了足足有四年啊。金爺不悅地說,你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呀,但你得在一個場合證明我金爺的清白,現在雖然皇上跑了不治我死罪,但滿北平城都說我拿的,弄的我是人不人鬼不鬼,在北平我都不能公開露麵。哪次去了北平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壓著帽簷走道。金爺說著吐沫星子亂濺,胸內的怒火燃燒。種玉傑不緊不慢地說,現在救我兒子要緊,您得出麵作人證,等大麥救出來我一定再洗白您,讓你王爺還身。金爺惱怒,說,你還敢跟我討價還價?種玉傑朝後連退三步,說,不敢,兩天後三堂會審,救不出大麥我也沒法活了。

金爺強按怒火,穩穩坐定,問,我要不同意當證人呢。種玉傑說,您當證人,我給你當堂洗冤。金爺冷笑著,你給我洗冤,你就得以栽贓罪入牢。種玉傑霍地站起來,擲地有聲回答道,金爺,為我兒子甘願如此。話說到這個份上,金爺扭頭走了,種玉傑拿出子玉,頓時掩麵而泣。因為這兩塊玉躲禍而走,而又因為這兩塊玉而歸。真應了那句老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世上就是這樣,不管你意識到也好,還是沒意識到也罷。人生就像一條長長的鎖鏈環環相連,一環扣一環。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一個人的每時每刻和每天的事事處處,總是來去聚散,都是圖畫著人生鎖鏈上不斷延續的一個又一個相同或不相同的鏈環。

兩天後開堂,大公報、商報的記者來了一群。種玉傑穿著灰色的長衫,腳下是黑色的禮服呢便鞋。金爺出堂做證,同時也洗清仔細。種玉傑也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表示對金爺的懺悔,也把手裏的子玉毅然交公。桂五堂出庭,講述經曆,也點準古董張的要穴。在庭上,種玉傑把子玉拿出來,審判官對古董張說,你也拿出來吧。古董張拿了出來,種玉傑看到後馬上喊道,不對,這是他仿造的。審判官派人把古董張的那塊拿過來遞給了旁邊一個人,這個人正是北平玉器店的的羅老板。羅老板細看了以後,對審判官說,確實仿造。審判官大怒拍了桌子,說,你竟敢冒犯法庭,我要打你四十大板。古董張慌忙從內衣裏掏出一塊玉,忙掩飾,說拿錯了。

種玉傑和古董張手裏的母玉相接,結果天然成一,嚴絲合縫,在堂人一片驚歎聲。桂花把古董張換過來的玉也拿過來相接,成色不對,接口不嚴。金爺把子母兩玉擱在一尊玻璃缸裏,輕輕倒上一壺清水,刹那間顏色成翡翠色,碧藍碧藍,把審判官看得目瞪口呆。最後審判官,念種玉傑主動坦白,不予追究。金爺還清白,大麥當庭釋放。但因為大麥舉槍恐嚇罰現大洋整四千塊,當場需要支付。大麥顫抖地說,你還是趕快判我斬首吧,我哪有四千現大洋。審判官大怒,說,還有惜錢不要命的。那好,接著拉出去到南門外處刑。大麥無奈地看爹,種玉傑隻顧歎息搖頭。大麥看桂五堂,桂五堂臉色麻木。大麥看小黑姑娘,小黑姑娘也故意低頭回避,再看金不提,金不提也一臉的無奈。確實,當場拿出四千現大洋,不是巨富首賈誰能這麼出手呢。

桂花這時扭搭扭搭走出來,說,我是大麥的媳婦,我願意頂大麥處刑,讓大麥活著。全場嘩然,猶如一滴熱水蹦進滾燙的油鍋。桂五堂嗬斥,說胡唚什麼,哪有頂罪之說。桂花聲音凜然,說,我是個庸人,大麥是棟梁之才。審判官走下庭堂靠進桂花,說,好,就你這個女人頂罪,念你是婦道人家,我會讓劊子手一刀斃命,給你減少痛苦。桂花說,那好,我就起身南門外。桂花一臉的平靜,走到大麥跟前,摸了摸他的臉,滿足地說,做了你幾個月媳婦,我值了!大麥淚如雨下,他想起靜茹因為有孕躲過了刑期,於是馬上懇求道,我媳婦有孕在身,不能讓她頂罪呀,這可有法可依。審判官仔細打量著桂花,背手回到庭上長歎一聲說著,咳,滿庭男人不如一普通女子,乃世態炎涼。判大麥釋放,夫妻團圓,散庭。大麥立刻詢問,我那玉呢。古董張凜然地說,肯定不給你,我人在玉在,玉不在人也不在了。審判官忽然狡黠地一笑,那是你們倆家的私事,我隻給你命,你有本事就把玉拿回來。大麥喊著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的玉交公,怎麼他的玉自己留著。審判官甩手走了,引起全場人的一片嘩然。

當晚,大麥與種玉傑抱頭相見,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兒媳婦桂花磕頭認父,種玉傑對桂花也身鞠一躬,說,我沒當好爹,家裏靠你活著了。說完對大麥不滿地說,我走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把這塊玉拿出來。結果你倒好,田黃也沒了,這塊玉也沒了。桂花跟種玉傑講了來龍去脈,種玉傑說,真應該給你留錢,我所以不留是怕你和高粱花了。沒想到留下兩件寶貝都糟踐了,知道為這塊玉,我已經得罪了金爺。大麥問種玉傑,你當初是不是跟劉三百一起幹的?種玉傑說,該給他的都給了,他還給你較勁嘛?大麥沒說什麼,桂花說,是劉三百勾結北平的警察署長拿走了田黃。種玉傑說,我看人不準啊。大麥好奇地問,爹,兩年了,您怎麼突然回來了呢?種玉傑說,是肉鋪楊老板費盡千辛萬苦找到我,我才連夜趕過來的。

一家人要吃飯了,桌子上坐著種玉傑帶來的那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也不說話,坐在那就看著天花板。大麥問爹,是不是把桂五堂也請過來?種玉傑說,先緩緩,我們一家子先團聚。我給你們炒幾個菜,算是盡我當爹的心吧。大麥說,炒腰花行嘛,我饞那口。再有就鬆鼠魚,要糖澆的那種。另外九轉大腸,越嫩越好。有螃蟹嗎?桂花說,呸!你做夢吧,現在那麼晚了去哪給你買螃蟹啊。大麥接著點鍋塌鮮尤,鮮尤有吧?種玉傑說,我早就讓大落給你買好了。大麥說,大落這王八蛋落井下石,給那兩個混混當榜首欺負我。種玉傑說,過去就過去了,他也是為了糊口,你怎麼就這麼小性呢。大麥提示,還要有黃燜牛肉,燜爛一點兒。 種玉傑不耐煩地,你小子真難伺候。一桌子菜端上來了,唯獨大麥隻吃不說。種玉傑很陶醉,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紹。大麥插過來問,知道我有多長時間沒吃您的菜了嗎?種玉傑說,正是因為你總吃我的菜,你才這麼不務正業,你才這麼好吃懶做,你才變得這麼趾高氣昂。桂花說,大麥炸的花裏虎很好吃呢,現在每天都排隊買呢。種玉傑說,雕蟲小技,我剛才吃了半個,已經拉秧了。吃花裏虎得吃一個挺勁脆勁,大麥都沒有。

大麥低頭吃著黃燜牛肉,覺得味道很是淳厚,肉很爛嚼在牙齒間又有韌性。桂花也高興地喊著,怎麼我爹就做不出來呢。大麥見爹已經是眉飛色舞,就知道爹是找捧的感覺,就趁機褒獎,說,你爹是武夫,我爹就是宮裏禦膳房的大廚子,這不能比。他看見種玉傑往鍋裏放過醋,問,你炒菜怎麼總愛放醋呢?種玉傑炫耀著,說,醋是能調節肉和菜的,關鍵要放恰當。多了就酸,少了就沒用。說到妙處,種玉傑有了感覺,對大麥說,你這開店的就是醋,就是調節下麵關係的。說多好多好,人家會警惕你,覺得你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可你少誇自己,人家又看不起你小子,覺得你就是提不起來的豆腐。大麥賭氣地說,我是醋,你是什麼?種玉傑說,我是大料,用我時讓我調味兒,不用我時就把我夾出來扔嘍。第一個笑的是桂花,隨後大家都笑起來,大麥也笑彎腰,唯獨那個女孩子沒笑,始終在吃。大麥覺得爹回來挺好的,家裏很久沒聽到這種爽心笑聲。笑過後沒人說話,都吃菜,那個女孩子吃的最多,也不講究個吃像。大麥把筷子伸到鬆鼠魚碟子裏,說,爹,要是我和桂花天天能吃到這等美味佳肴,比神仙還美呢。種玉傑啪的放下筷子,說,這是我給你做的最後一次了。以後,你就得自己做,琢磨你的花裏虎。大麥問,為什麼呀?種玉傑說,我不能寵著你,這就是害你懂嗎。大麥獨自吃了一口九轉大腸問道,這大腸能做到這麼鬆軟,沒有任何邪味,您是怎麼做出來的。種玉傑說,你吃飯怎麼不消停啊,古代人講,食無語。那就是專心致誌地吃飯,細嚼慢咽,飯才吃得香,胃口才能得以消化。咱能不能不說別的,吃就吃好,難得吃這麼好的菜。桂花說,爹,你沒發現,大麥這是跟您學本事呢。突然那個女孩子說話了,我不學做飯。大麥和桂花聽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說的什麼意思。

飯菜吃了大多半,大麥想起了什麼,問爹,高粱找你看見了嗎?種玉傑說,我根本就沒看見。大麥擔心地說,高粱出走鹽山找您至今未歸,別不是出事了吧,他可是兩手紮著什麼也幹不了。種玉傑問,你給他多少錢?大麥說,三十塊大洋。種玉傑倒很平靜,說,隨他去吧,放心,隻要他活不下去了就會回來的。大麥看不得爹對自己骨肉這般無情,又無法發作。爹說著指了指那個女孩子,對大麥和桂花說,這是你妹妹,叫小青。大麥十分詫異,問,我什麼時候有妹妹了?種玉傑內疚地說,你娘死得早,我在老家鹽山找了一個女人,就是上次你到天津看到的那個女人。我和她吵完架,她賭氣回到了鹽山。算我命硬,這個女人回去後因為跟別人吵架,被別人拿刀活活砍死了。大麥一驚,問,砍死了?種玉傑說,身上中了十七刀,慘不忍睹啊。說完,種玉傑抽泣起來,小青在旁邊滿不情願地說,你哭什麼,不是你氣我娘,我娘能回去跟人家幹架惹氣嗎。大麥問,小青是您親閨女嗎?小青瞪圓眼睛,質問大麥,有這麼說話的嗎,我不是他親閨女跑天津幹什麼來了?種玉傑對小青說,不許這麼跟哥哥說話。小青火了,站起來說,我從小就跟著姥姥,見不到你幾麵。你是我爹嗎,你除了給我姥姥錢以外,你管過我嗎。桂花這時才明白吃飯為什麼不請她爹過來,因為有小青,也是種玉傑的尷尬。大麥也不樂意,對種玉傑沒好氣地說,您拋棄我們回到鹽山,倒把您的閨女領回來,你也不想想我和高粱在十八街這受的苦。種玉傑說,兒子,受苦也是福啊,要不你總也長不大。

大麥這才上下端詳小青,小青中等的身材,留著碎蘑菇式短發,越發映襯得臉兒雪白如玉。一雙大眼睛不笑也透著笑意,穿著一身青色旗袍,顯得玲瓏可愛溫柔動人,但眉宇間透著幾分風塵。小青朝大麥跟桂花深深鞠躬,說,哥哥嫂子,我想有一自己房間。大麥心中一痛,覺得這個小青肯定見過世麵,以後為種家不定惹出什麼事端。

41、

因為一場官司,大麥的花裏虎生意開始火爆,桂花的肚子越發明顯。種玉傑說不行,咱的花裏虎不能隻給十八街人吃,還要賣給富人吃。大麥不解地問,富人能吃這個?種玉傑開始想轍,但找不出辦法。桂花平常愛吃桂花糖,她吃時屋裏院內都散發桂花香味兒,種玉傑突然來了靈感,朝花裏虎開始加糖。那時有錢人沒錢人都喜歡吃糖,夾上桂花糖和青梅裹在裏麵,然後再粘點芝麻,賣得就更好了。鋪子開始做大了,種玉傑不斷往裏添置佐料,天天琢磨,大麥好奇地問爹,種玉傑死活不說。但盡管種玉傑怎麼配製的誰也不知道,可花裏虎是越來越脆香,擰巴得也越來越好看。越擰巴,買的人就越多,擰巴的花樣也隨著翻新。種玉傑對大麥咂著嘴,說,做了一輩子點心,真沒見過這麼吃的。

買主多了,錢就有了,種玉傑把過去遣散走的夥計又找回來。大麥發現爹用的麵還是常老板的,就告狀,種玉傑笑笑,繼續還用常老板的。大麥生氣就不管生意上的事,種玉傑對大麥說,你就是這樣,受難的時候能想活著的轍,有了舒坦日子就開始犯懶。大麥嘻嘻笑著也不反駁,有了閑工夫就跑茶園子。小黑姑娘雖然沒有被金爺納妾,但市麵都知道她被金爺明點包了,大麥叮囑自己不得越軌。他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爹。種玉傑得罪了金爺,害得金爺身敗名裂,差點吃了官司。如果自己再這麼不講理,跟小黑姑娘眉來眼去的,金爺就開始不整治他而整治爹了。但哪次小黑姑娘在台上唱完,大麥都看見金爺慢悠悠地走向後台,心裏就酸溜溜的。

中秋節一過,天氣就開始有了涼意,樹上的葉子就像上了年紀人的頭發開始掉了。桂花快要臨產了,反應很是厲害,天天吃什麼吐什麼。大麥是個無心的主,桂花得不到大麥的疼愛心裏就別扭,總找茬跟大麥戧戧。桂五堂找到種玉傑,說,桂花不光是我閨女,也是你兒媳婦,你得讓人伺候著。於是,種玉傑讓小青伺候,小青滿嘴應著,卻總愛跟大麥去茶園子玩兒,在那裏能看到男人火辣辣的目光。種玉傑告誡大麥不許帶著小青去茶園子,大麥不買賬,說,腿長在她的身上,我能攔得住。種玉傑忍痛對大麥道出其中的心酸,說他這次回鹽山時,是從煙花巷裏掏錢贖出小青的。大麥應驗了對小青的看法,但看爹那苦不堪言的樣子又不忍心再傷害他。種玉傑從宮裏剛出來的忍勁沒了,他覺得玉的事情已經弄得滿城沸沸揚揚,就再不懼怕了,反正在古董張那擱著也是他的一種恐懼。他覺得賣花裏虎不行,要擱宮裏皇上過去吃的糕點,比如馬蹄酥、核桃酥、蜜三刀、三角酥、鹹瑪利、奶皮酥。在禦膳房就屬他麵點做得精道。他找大麥說,我教你做成小八件的糕點,這是宮裏獨家食品,唯有我能做絕。大麥說,我會做,你沒回來的時候我都賣過。種玉傑氣惱地說,你賣的那是小八件嗎,真是有辱我的名聲。你好好學,換別人我還不肯教呢。大麥不學,他就膩歪在案板上學做麵點,天天弄麵團揉來揉去的,渾身的酸痛。種玉傑生氣,覺得高粱不中用,聰明的大麥又不好學。兩個兒子都是他寵出來的,他恨自己,當初怎麼就不狠心去調教這兩個不成器的兒子。

大麥天天沉醉在竹弦絲樂之中,有時高興了也剪紙,剪得都是給小孩子玩的牛呀羊呀雞呀的。種玉傑問,你剪這些幹什麼?大麥說,給桂花兒子剪的。種玉傑說,你能不能幹點正經事,幫助我弄花裏虎。大麥對做麵點不感興趣,但耐不住爹天天叨叨,開始跟著種玉傑在麵點上施展拳腳。小八件被種玉傑再次推出,又打出了宮廷這張牌,還是宮裏禦膳房的副庖長,買者絡繹不絕。種玉傑確實手藝不凡,那小八件像一個個白色花苞,從酥脆的裂口上能看見帶著青絲玫瑰以及核桃仁兒。小八件賣火了,麵就需求多了。種玉傑讓大麥去常老板那買麵,常老板畢竟是商人,看漲不看落提高了價格,還提出不賒麵,現金交易。種玉傑仔細盤算家產,需求麵的量也越來越大,現金身邊又不多,滿打滿算也就是一百多塊。種玉傑隻能跟大麥商量,因為這個寒酸家底不能隨便說出來,怕會引起騷亂。大麥說,我找金不提吧,她對現在的理財很有腦子。種玉傑一聽金字就頭疼,說,能不能不找金家,我看見金爺就渾身哆嗦。現在金爺不殺我,已經是手下留情了。大麥說,我自從和桂花成親後,就從來沒見過金不提,可是你逼我找財路,隻能找她,或許能有轉機。

大麥找到金不提,發現金不提對他不卑不亢,他知道金不提對自己成親惱火,但礙於是王爺的格格不能丟了身份。金不提酸溜溜地說,你一有事就找我,沒事從來不照麵,我成你什麼人了。大麥說,我想請教你,我的花裏虎店需要資金周轉,怎麼辦?金不提說,你先請我吃飯,我吃舒服了就點撥你,吃不痛快就算你白請。金不提把大麥帶到馬場道一個德國人開的酒巴,這是一個誘惑浪漫和勾引揮霍的地方。金不提把大麥領到一個角落,小圓桌上點燃著蠟燭,蠟燭浸泡在玻璃杯的水裏,晃晃悠悠的不倒,燭光搖曳出一種情調。一個披著秀發的女鋼琴手在彈著莫紮特曲子,可除了她,誰也不知道彈的是什麼。兩人麵對麵坐著,金不提穿了身黑裙子,口紅淡淡地抹了一層,勾勒出她的典雅。金不提給大麥的高腳杯裏斟滿紅葡萄酒,盡量把口吻調得低沉些。大麥穿著習慣的長衫,顯得不倫不類。他是在宮裏長起來的,看的都是老玩意,一下在這麼個西洋地方覺得不適應。他後悔跟金不提到酒吧來,在茶館說話多有氣氛。

金不提看出大麥的不自在,卻穩穩地坐那呷著紅酒,像一個老練的貓看著耗子在它爪子底下掙紮求饒。金不提問,你為你哥哥承擔這麼多值得嗎?大麥說,我不娶桂花,桂花怎麼在十八街呆。金不提在笑,說,你為他兩次進大牢,又為他娶媳婦當爹。你跟高粱生活那麼多年,還不如我見他幾麵了解的深刻。高粱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平庸無能,你記住了,當你和你爹有了家產,花裏虎店火爆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的,然後不甘心同你一起幹,他要把你和你爹創下的家產連鍋端。大麥不太理會金不提,他覺得那個彈鋼琴的應該彈琵琶,應該是他所喜歡的《十麵埋伏》或者是《霸王卸甲》。金不提埋著頭悻悻地說,以前有什麼事情你總是先聽我的,現在你長本事了。大麥笑道,高粱是我哥哥,都給他也是種家的。金不提不屑地說,那你喜歡的女人呢,你對得起她嗎。大麥歎口氣,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連自己都對不起,也沒辦法。說穿了,我周圍的人都是自己,沒有對方。我爹把自己的閨女扔在鹽山這麼多年,我做不到。我在法庭上,誰都想幫助我,可誰也幫不了,結果還是桂花出麵替我去刑場。金不提突然感到對大麥的歉意,加上酒力,她伸出一隻手勾住對方,說,你是一個好男人。大麥捧著金不提的手,猛然親了一下。僅是一會兒,又很理智的放下,說,你是格格,你爺爺又是王爺,我不過就是廚子的兒子,咱們沒有結果。金不提也苦惱地搖搖頭,我無法選擇。我和你會是好朋友,但絕對不能是夫妻。大麥淒慘地笑了笑,回答道,我從來沒這個奢望,想攀你金家的男人多的是,即便我對你情有獨鍾,你也不會對我廝守終生。金不提說,你就這麼看扁我嗎,你別氣我,我要是動了真格的,九頭牛都攔不住。

女鋼琴手停止了演奏,走到一旁喝咖啡。亂噪噪的酒巴突然安靜了,因為叮咚叮咚鋼琴聲的消逝,使那些竊竊私語暴露出來。人與人頓時變得規矩起來。金不提被大麥說得心煩意亂,結帳後扭頭走出酒吧。大麥跟了出來,說,你得給我說說,我爹籌措錢的事啊。外麵的陽光很暗淡,風在街麵上打著卷兒。金不提對大麥說,真拿你沒辦法,你得找了一個洋行貸款,貸款經營現在是時髦的事,而且也沒什麼負擔,比咱中國的錢莊優惠多了。大麥完全不懂什麼洋行貸款,金不提賭氣地說,我不是你老婆,不管你這麼多事了。說完揚長而去,剩下大麥乜呆呆站在風裏,任憑吹動著他的長衫亂擺。

42、

大麥回家就跟種玉傑商量洋行貸款的事,種玉傑反對找洋行,堅持認為中國人欺負你的,洋人肯定也欺負你,比中國人欺負更厲害。大麥無奈,硬著頭皮又去找金不提,他料到金不提得數叨他一番,可沒想到金不提笑著看他,說,男人臉皮厚也是本事。大麥顧不上臉麵,對金不提說,不管我爹了,你帶我去洋行,我去看看怎麼回事。金不提說,進去以後你得讓我做主,別指手畫腳。大麥說,我不懂,當然聽你的,反正記在我名頭上。金不提笑著問,你對我怎麼這麼依賴呢,我要是騙了你呢。大麥笑了,說,我有什麼可騙的,種家的家底也就是一百多塊。金不提說,我帶你去一家日本洋行吧,貸款就是兩千現大洋,這個數正好是審判官判你的價錢,也算是我還你的情債。

大麥寸步不離地跟著金不提,去了日本的一家洋行,簽字畫押。金不提給了大麥兩千現大洋,傷心地說,當初我要是能有這筆錢就敢在庭上贖你,你就是我的了。大麥問,你手裏真沒這麼多錢?金不提說,不瞞你說,讓我爺爺糟蹋得差不多了,我手裏隻有四百了。他現在對所有人都保密,強撐著自己。大麥說,他怕失去了小黑姑娘。金不提說,照這麼撐下去,超不過一年,金家就敗落了。到時候,你就別總喊我格格了,我跟你一樣,甚至還不如你呢。大麥一驚,擔心地說,你找個男人吧。金不提不高興地說,有你還找誰呀。

當晚,大麥沒有心思再去天泉茶樓,而是跟金不提去了她家。走進去的時候宅子裏沒人空落落的。金不提說,家產少了,傭人也就走了。大麥看出金家的淒涼,不禁想起金爺過去在宮裏的驕橫奢侈。金不提撒嬌地說,我餓了,你給我做頓可口飯吧。大麥點頭,問,你想吃什麼吧?金不提爽快地回答,做宮裏的,以前你爹怎麼給皇上做,你就怎麼跟我做。大麥猶豫,說,我還真沒上灶做過。金不提過來,用胳膊纏住大麥的脖子蛇般的靈巧,說,為我不值得嗎。大麥咬著後槽牙下廚,見什麼廚具都有,但髒兮兮的。池子裏泡著兩條魚,還活蹦亂跳的。大麥先是清洗完了廚具,像模像樣做了三樣菜,擺上來讓金不提花容如血,垂涎三尺。一道是烤魚,味道極為鮮美,外焦裏嫩。金不提笑著,笑聲很爽朗,入耳。她說,皇上吃的就是好吃。二道是清蒸桂魚不錯,也很地道。三道是海米芹菜,碧綠和金黃交織,鹹淡適宜。還上來一碗紫菜魚丸子湯。金不提津津有味地吃著,大麥見金不提的脖子沒有一點皺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細膩的雪地。大麥覺得金不提比桂花強的就是吃像,那麼雅致,一點點地朝小嘴兒裏填,不緊不慢,把大麥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金不提用腳在桌下踢了大麥,你給我剔剔魚骨。大麥細心地挑著魚刺,金不提把光滑滑的魚肉在牙齒間咀嚼著,她說,確實味道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