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麥回到家,天色已晚,月掛樹梢。他發現高粱像爹一樣帶回來一個女人,叫秀。高粱帶著老婆突然回來,在十八街成了新聞。種家這下熱鬧了,因為桂花這時也臨產了,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大小子,而且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高粱的兒子。十八街人都說,怎麼種家這麼多新鮮事啊。
桂五堂來看外孫子,他知道孩子是高粱這個王八蛋的。高粱富態多了,大麥問,怎麼活過來的?高粱愜意地說,你給了我三十現大洋,夠我活到現在,還能娶回來一個老婆。秀是個快言快語的女人,她搶著抱桂花的兒子,然後親得了不得。高粱見桂花就是陪笑,桂花耷拉著臉,沒給一句好聽話。高粱抱起了自己的兒子親了親,又放下,沒有什麼異樣,心裏想的什麼不知道,臉上十分平靜。大麥看到驚詫,高粱見到自己親生骨肉這麼自然,心地真是寬敞啊。高粱在後院悄悄對桂花說,你跟大麥多好,比我這個吃貨強多了。桂花狠狠唾了他一口,說,你也算男人,還不是知道我們發財了你才肯回來。高粱不惱,說,對,我就是奔著發財來的。種玉傑跟高粱和大麥兩個兒子喝酒,桂五堂也陪著。種玉傑炒了幾個好菜。喝到一半都醉了,小青穿著花枝招展地進來,全然不顧地找種玉傑要錢,說大落在外邊需要結車錢。高粱看著小青,把酒杯一扔,嗬斥道,你是我爹的野種,以後再要錢,我就轟你野女人走!種玉傑過去扇了高粱兩嘴巴,怒吼著,就你王八蛋沒權利說這話,她是我閨女,你認不認也是你妹妹。桂五堂鼓掌,說,你替我說了這句話。
小青有了錢就玩兒,到馬場道賭馬,打桌球也很厲害。再不然就好吃。她愛吃西餐,起世林是她常去的地方。種玉傑摳錢緊,小青很少能拿到錢,就找大麥要。高粱回來做的事就是讓秀管錢,因為桂花一心看孩子,看淡了管錢的差使,秀就死把著錢絕不放手。小青拿不到錢就找別人借,一提是種玉傑的閨女誰都給麵子,那時候種玉傑把小八件糕點做到了租界。小青錢欠多了,有人就找來要。高粱讓秀一概不承認,弄得小青在外邊灰頭土臉。小青幾次找種玉傑哭訴,種玉傑無奈找高粱,說,你別對小青這樣,她畢竟是我的血肉。高粱翻臉,說,你的血肉也不能胡花錢吧,咱掙的錢可都是一件件做出來的。種玉傑在高粱眼裏看到一種陌生的貪婪,甚至不經意間流露出一股殺氣。種玉傑說,你把我用命留的田黃和子母玉都弄丟了,你還說別人胡花錢,你就造孽吧。高粱說,那是天意,你那田黃和子母玉也不是好來的,要是好來的你也不至於到處躲命。高粱的話噎得種玉傑青筋直蹦,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隻能說,我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不忠不孝的兒子。
種玉傑跟秀聊天,才知道高粱根本沒去鹽山,而是去了塘沽的碼頭,在那用現大洋放高利貸。秀說,她就是因為還不起錢,爹用她抵債來的。種玉傑大驚,找高粱問,你怎麼能去放高利貸呢?高粱笑了,說,我怎麼不能放高利貸呢,我手裏有三十塊白花花的現大洋。大麥從外邊進來聞聽失色,說,高粱你怎麼學會的?你不太可能學會呀?高粱戳著大麥說,別以為你行,賺錢是本能,誰逼到那誰都會,我不是你們想像的傻子!種玉傑悄然走了,大麥看著高粱,惋惜地說,誰都可以變,唯有你不能這樣。高粱拍著桌子,我就是這樣,你要是看不慣,你可以離開這。大麥愕然,惶惑地問,你是想獨占這個地方。高粱會意地拍了拍大麥的肩膀笑了,說,你已經在這賺錢了,該輪到我的了。大麥毛骨悚然,他想起了金不提在酒吧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小青突然失蹤了,半個多月沒回來。種玉傑急得要瘋,不住地在院子裏亂走,嘴裏喃喃著,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種玉傑是個很講究修麵的人,身上的穿戴總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可小青失蹤後,臉不洗,衣服不換,店裏的事情也不管了。高粱有次對大麥說,爹上茅房拉屎都不擦屁股,周身臭烘烘的。大麥心痛了,他對高粱說,咱倆得找小青。高粱無所謂地說,要找你去找,我不去。大麥發了脾氣,說,你不去,好,以後我不給你掙錢,我讓你吃不到飯。高粱狡黠地笑了,說,知道怎麼整治我了。大麥喊道,他是咱親爹,我們不去找小青,他就會瘋了,他瘋了咱們都過不上好日子。高粱說,我跟你去,我知道小青是在什麼地方?大麥驚訝,問,你知道在哪?高粱說,她在鹽山不就是幹風塵的買賣嗎,現在沒錢了,還到那些地方找啊。大麥犯愁,說,天津那做風塵的地方多了,去哪呢?高粱自信地對大麥說,你跟我走吧。
43、
兩個人第一次合夥出來,彼此都覺得生疏,但又都無奈在一起。在南市大富裏一家叫做天寶樓的門口,高粱停住腳,對大麥說,有人說在這裏見過小青。大麥不滿意地說,你知道了怎麼不告訴爹呢?高粱說,我告訴他小青在天寶樓賣身掙錢,他不得殺了小青,再說對我有什麼好處,他會懷疑我怎麼知道的,弄不好以為是我送小青來的,我惹那麻煩。大麥見高粱這麼市儈也不好再說,畢竟小青有了線索。他對高粱說,你進去,我跟著。高粱說,我進去就我進去,你別多說亂說,說不好讓人臭揍你一頓。還有,進去後所有的挑費都你掏,我沒這錢。大麥問,咱們就是找人,這還花錢?高粱笑了,說,你說找人,立馬就有人轟你走,還罵你。你得跟我在這喝茶,跟女人調情搭訕。大麥不耐煩地說,多少錢吧?高粱說,起碼得十塊。大麥轉身就走,他口袋裏裝的就五塊。高粱拽住大麥,狠狠心說,得得,你掏你的五塊,看我是你哥哥麵子上,我的五塊我掏。兩個人進了院子,在老鴇子的指引下,很快有兩三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圍過來。
高粱很嫻熟地與這幾個女人搭訕著,大麥心不在焉地喝著茶,眼睛一直朝四周瞟著,可沒看到小青。有個女人操著靜海話問高粱,小哥怎麼玩呀?高粱笑著,對大麥嚷著,兄弟你打算怎麼玩兒啊?大麥說,我就想說說話。另一個女人浪聲已經撲過來,這可不是說話的地界,怎麼著也得聽聽我們的酸曲吧。大麥問,聽酸曲多少錢?操靜海話的女人說,我們三個人給你們唱,就看著賞吧。高粱詭秘地對大麥說,咱們不在這吧,到二樓找個雅間坐坐。大麥忙擺著手,我不去,就在這聊吧,哪都能看見,都是新鮮的。高粱搖晃著腦袋低聲說,真沒見過你這麼老實的男人,不去那怎麼找到小青啊。兩個人到二樓雅間,昏暗處坐著一斜溜穿著短裙的女人,顯露著白晃晃的大腿,赤腳趿拉著拖鞋。高粱從容地挨個仔細瞅著,大麥覺得一陣眼暈,慌忙找個椅子坐下。不一會兒高粱過來,說,沒有。大麥問,你怎麼知道沒有呢?高粱說,她怎麼打扮也能看出來呀。大麥沮喪著說,走吧,就算白來了。高粱按住大麥欲起的肩頭笑著說,我給你找個最漂亮的小姐按摩,你也該放鬆放鬆了。說著,後麵跟過來一個女孩子,甜津津地說,好舒服呢。大麥的頭皮發麻,心髒咚咚地跳,因為他看見那女孩子的胸口開得很低,有兩半的乳房被擠出來。高粱在另一張床鋪愜意地躺下,另一個女孩子過來和他調笑著,已經蹦在床上,開始在他身上使勁兒地踩來踩去,高粱誇張地呻吟著。大麥看著發呆,還沒明白過來,那個女孩子已經在揉搓著他的後背,弄得他很癢癢。大麥頓時跳了起來,慌不擇路地逃走了,他聽見高粱喊著,你跑什麼呢,我錢都給你交了,萬一要是碰見小青呢。大麥被高粱後麵這句話頓住了腳,低頭又默默回來。高粱說,這個二樓雅間沒有什麼意思,你跟我到後樓吧。
進了後樓,對麵一個房間開著門,有兩張碩大的軟床,裏邊顯得冷清。一個留背頭穿西裝的男人驚詫地走過來後,握著高粱的手,眼淚險些流出來,感激涕零地說,小老板,你能在這時候來我想象不到。警察局盯上這兒,說我們有革命黨,生意也差多了。今晚,您兩位的開銷我包了。高粱笑著,說,本來你就虧,我能雪上加霜嗎。今晚一定得讓那個叫小青的小姐陪陪我這位哥哥,讓我這位哥哥玩開心。留背頭穿西裝的男人感激涕零地走了。大麥很緊張,說,小青不是咱妹妹嗎,你要她幹什麼?高粱說,你傻呀,咱們不是找她嗎,不這樣找能看見她嗎?你緊張幹什麼。說著話,進來兩個小姐,貴賓室的燈光很昏暗,一切都朦朦朧朧的。第一個小姐推門進來,見到高粱就撲過來,一臉的柔媚說,我想死你了。大麥不知道幹什麼好,他就認真盯著另一個小姐,他發現那個小姐就是不靠前,在那擺弄著茶壺準備倒水。外麵有人彈古琴,很纏綿。高粱拉起那個小姐,兩人依偎著,小姐把身子全麵積地放在高粱身上,然後臉頰貼過來。大麥覺得高粱很鎮定,不慌不亂地與小姐打情罵俏,一點也不怯陣。高粱問那小姐,你能使什麼招數讓我給你錢呀。小姐吃吃笑著,丟著媚眼,說老板看著給了,反正不給我就掐了。高粱說,你掐我哪呀?大麥聽著起雞皮疙瘩,高粱用手掐著小姐的腰,說,我知道,你們老鴇子不是教唆接待客人的手段就是掐打擰捶咬哭死嗎,最後一手是從良,然後找個有錢主偷偷跑了。小姐說,你門清啊,看來是經常來呀。高粱說,再不然便撒嬌,哭你們的委屈,實際上都是假的。小姐說,誰說都是假的,老板,我看你和這個小哥漂亮,我們也吃花台,倒貼啊。高粱哈哈著,好啊,今天就倒貼吧,你結帳。小姐靠近高粱,你就忍心讓我結帳,我媽媽知道了會罰我的。
這時,大麥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走進來,而那女人顯然不是妓院的人。大麥納悶地,問小姐,怎麼男人還可帶著女人到這逛風景?正跟高粱套膩乎的小姐說,這叫做過班懂嗎。高粱問,什麼叫過班?小姐說,就是客人帶自己女朋友來逛我們這,目的是玩票。大多有錢人家小姐,出於好奇,願意看看我們這的新鮮,這叫過班。高粱問,那怎麼玩啊?小姐說,夥計們端上幾盤鮮貨果品,為男的上煙,老媽子侍候。高粱問,就這些?小姐戳著高粱的腦門說,你傻呀,客人當著女朋友麵,能跟我們熱乎嗎。大麥問,這得多少錢?小姐看了看外邊,小聲地說,給老媽子花二十塊,還有夥計買的鮮貨、煙卷、小費錢,怎麼也得開銷一百大洋。客人高興了,我們有時會唱兩句鴛鴦調,也得給我們個十塊二十塊的。高粱感歎地說,你們這錢也太好掙了,我怎麼不托生個女的呢。
大麥有些迷亂了,他被一種無序的情緒牽引著,淹沒著,無法擺脫。他突然拽住站在黑暗處的那個小姐,大聲喊著,你是不是我妹妹小青?那個小姐想走,被大麥牢牢抓住,騰出一隻手把牆上的燈打開,他看清楚確實是小青。小青低著腦袋,長發遮蓋住臉。大麥抓住她的手,輕輕地呼喊著,小青,小青。小青激靈靈抬起頭,大麥看著小青臉上有一道紅痕,像是有人打的。他問,你臉上怎麼弄的?小青捂著臉委屈地說,你們男人。大麥憤怒地說,我要找他算帳!小青攔住大麥,說,他們會打死你的。大麥情不自禁地說,你不回家,知道爹怎麼想你嗎,要瘋了。小青盯著大麥,好久才問,他不是不管我嗎。高粱說,你收拾收拾跟我們走吧。小青對高粱說,我回去可以,但你得給我錢。高粱粗暴地說,那你還是在這呆著吧,這掙錢容易,我給不了你這麼多。小青嘴唇哆嗦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煽動。大麥拉著小青就要走,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進來兩個彪形大漢,站在他們跟前。其中一個禿頭,惡狠狠地喊著,你們倆是來砸場子的吧。大麥不服氣地說著,她是我妹妹。有個年歲大的哈哈笑了,都說是自己妹妹。大麥說,看我們的長相就知道了。禿頭瞪著眼睛,悻悻地說,長的一樣就是妹妹了,我還和警察局長楊以德一樣禿頭呢!
高粱說,小青是我們的妹妹,主要是和家裏鬧別扭跑到這了。這樣兩位兄弟,我們馬上走,該給的錢一分不少。年歲大的問,給多少算是該給的呢?高粱說,二十塊大洋,一個兄弟十塊。禿頭笑了,說,你妹妹上我們這來的時候,老媽給了她四十大洋見麵禮,這個得退回來吧。小青說,沒有,一分也沒有給我,說好十天一結,到現在十三天了,一個銅子也沒見啊。大麥說,你們這不就是打劫嗎。禿頭說,你妹妹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們可有證據在手裏攥著呢。大麥說,你拿出來,我們看看。禿頭把一張紙條拍在桌子上,大麥過去看了看果然有小青的手印。大麥問小青,這個手印是你按的?小青哭了,說,是他們逼迫我按的,不按就拿藤條抽我。年歲大的對小青說,你可不能血口噴人。大麥不由分說,拉起小青就強行朝外走,兩個大漢左右把門,異口同聲說,不拿錢甭想走!高粱害怕了,因為他看見又有幾個漢子朝這邊走來,手裏都提著棍棒。高粱心虛了,私下對大麥說,算了,已經知道小青在哪了,明天拿錢來贖人不就完了。大麥說,不行,就帶小青走,不讓帶就到警察局。禿頭的一聽笑了,說,好啊,上警察局好,你們要不去就是太監。這句話激怒了大麥,大麥站在門外高聲喝道,我是十八街的種大麥,可能有人吃過我的花裏虎。我和警察局長楊以德的侄子是好朋友,也是拜把子兄弟。現在咱們就去警察局,我找楊局長侄子當保人,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厲害。
大麥的話震懾住在場人,不一會,有個中年女人走過來,穿著很講究,手指頭上戴了四個戒指閃閃放光。女人走過來,霸氣十足,問大麥,你就是十八街赫赫有名的大麥?大麥凜凜應道,我就是。中年女人說話很慢,但咬字很清楚,說,你知道這行裏的規矩嗎,進來的人不是我強拽的,都是自願。你妹妹當初是求我進來的,我不知道她是種家人,知道了也不讓進,畢竟種家是從宮裏出來的,是皇上身邊的人。可你這麼就讓走了,也顯著我這沒禮法。這不是開飯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大麥問,你說怎麼辦?那女人說,天津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街麵上都傳說你大麥說話靈驗,咒得張大嘴和李幫子在大牢裏得了絕症嗎。你也給我說句好聽的,說舒坦了,我就破例放你們和妹妹走。說不舒坦,你們倆和你妹妹就徹底別走了!高粱兩腿一直打顫,大麥隱約吮到了他褲襠裏的臊腥味兒,試探地問那女人,什麼叫好聽的?那女人笑了,笑聲很陰森,回答,你那麼大的能耐,什麼叫好聽的還不會說嗎,你是不是總想咒人家死呀。高粱用胳膊肘捅了捅大麥,示意他馬上說幾句逢迎話躲過這災。大麥看了看那女人,說,為了我妹妹,我就說一句,應驗了你就告訴我一聲,沒說對你就傳十八街敗壞我。這時候場內一片安靜,緊張地喘不過氣。
大麥走到三樓的平台,俯身看了看四周,掐指在算,然後對那女人說,一個月後也就是冬至,你周圍將有火災,死傷無數,但你這個院子會幸免於難。這句話讓那女人倒吸一口涼氣,連聲說,借你的吉言,到時候應該我請客。你看著這些女孩子,喜歡誰挑誰,給你隨意玩兒。高粱笑了,大麥沒說話,拽著小青出門,見所有人都給他讓路,那兩個大漢也畢恭畢敬的。走出院子,大麥沒有回頭,高粱扭臉見那女人還在招手。
44、
大麥領著小青坐了一輛車,高粱自己一輛。到了家門,高粱沒進,而是問大麥,你說的有準?大麥說,瞎說。高粱說,你瞎說不是把我也害了嗎。大麥說,不這麼說,咱們怎麼走出來,你沒看見這麼多人拿著棍棒。高粱說,那你憑什麼說周圍著火,她那就幸免呢。大麥說,你看看四周的房子多密集呀,都是木板房。而且這麼晚了,哪哪冒的都是青煙,都升爐子做飯。冬至會有大風,大風吹過來稍微不注意就著火。這家妓院不著,是周圍隔著牆子河呢。高粱說,反正著不了火,倒黴的是你,沒我事。大麥把小青送到爹的房間裏,發現種玉傑醉在自家的桌上,桌上無菜,隻有一瓶二鍋頭。半個月,他頭發完全雪白了,像是一灘冬霜。他的兩頰陷進去,五十歲出頭的人變得仿佛成了風燭殘年的老者。大麥用毛巾揩淨了種玉傑的臉。種玉傑迷迷糊糊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審視著大麥,囁嚅著,你是我兒子?你是我兒子?大麥用力點點頭,種玉傑抱住他,像小時候那樣抱緊了他,用手疼愛地拍拍大麥的後背。大麥把小青推到種玉傑跟前,說,我把小青給您找到了,你就放心吧。種玉傑拉著小青的手哭了,哭得好是傷心,而小青卻無動於衷。大麥沒有說話,悄悄走了。
天色已經很晚了,有夥計告訴大麥,桂花在房間裏等你。大麥問,出什麼事情了?那夥計說,說你嫖娼去了,沒錢給被人家光著屁股轟出來了,桂花發火了。大麥想再罵街,可是實在張不開口,他不知道誰在傳播這事。他推開家門,見桂花正在哄孩子睡覺,大麥過去要解釋,被桂花截住。等孩子睡覺了,桂花在洗衣盆裏吭哧吭哧洗床單,大麥清楚地記得前一天桂花剛剛洗完床單。桂花側臉看見他,狠狠地盯了他一會兒就又繼續揉搓著床單,那雙手青筋裸露著。她平常梳理很整齊的頭發,現在跟雞窩一樣亂糟糟的。眼窩失去了滋潤,似一個幹涸的河床。大麥心裏泛起一股酸楚,他想去解釋,可是發現自己垂手站著,如同一個做錯事兒的孩子。他喃喃著,這床單不是剛洗完嗎?大麥小心翼翼尋找著對話的入口。桂花說,我嫌它太髒。大麥窘住了,他氣鼓鼓地說,我是去找小青,你還不相信我的為人嗎?桂花轉過臉,青筋在扭曲著,喊著,我不知道,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好人是壞人。大麥氣得呼哧呼哧轉身走了,走得時候說,你怎麼什麼都信,就不信你爺們呢!
小青回來才十幾天,因為又到處借錢花銷,還不起債,被肉鋪楊老板扣下了,囚禁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種玉傑跑去跟楊老板爭詞說理,被楊老板轟出來。楊老板說,咱倆好兄弟歸好兄弟,我得替你管教她,她不能這麼放肆,借了我一百多塊不還不說,到處挑唆別人找我麻煩。種玉傑找大麥,說,你一定要再救救小青,拿出一百塊給楊老板,把小青贖回來。大麥為難地說,我手裏沒多少錢,錢都在高粱和秀那呢。種玉傑找高粱,撲通給他跪下,央求說,高粱,快救救你妹妹。高粱看不都看種玉傑,說,不是我借楊老板錢,是小青,我不能拿家裏的錢亂糟踐著玩兒。種玉傑不想借錢丟麵子,無路可走,想到了古董張。他深夜莽莽撞撞地跑去要搶回那塊玉,他知道那塊玉的價值,少說得兩百萬現大洋。深更半夜,腿腳又不利落,結果不留神被古董張的電網擊傷。
在種玉傑去古董張之前料定自己凶多吉少,感歎老天不再收留他。他有三天把自己關在屋裏,誰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三天以後種玉傑出門,人蒼老很多,頭發更白了,像是柳樹到了殘秋,白絮在風中飄動。種玉傑在後廚案板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他說,我要辦一件事,很可能回不來。我給你們公布製作花裏虎的秘方,我不寫,我說出來,你們倆誰記住了就記住了,絕不許外傳,我就說一遍,這個秘方是我一生當中製作麵點的心血和結晶,如果你們想活就千萬不能對外講。高粱和大麥都驚呆了,種玉傑就把秘方說了一遍,高粱使勁兒地記,手忙腳亂的,但是依舊沒有記住子醜寅卯。他想讓爹再說了一遍,但種玉傑始終封口。大麥沒有記隻是靜靜地聽,卻深深銘刻在頭腦中。
臨近黃昏,高粱悄然來到大麥房間,仔細問大麥,爹說的你都記住了,我從小腦子就不靈光,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給我寫出來。大麥說,我遵循爹的教訓一字不說。高粱說,你對我那麼好,兩次為我進大牢,連命都可以給我,為什麼不把秘方告訴我?大麥沉悶不語,高粱撓頭,說,這輩子你可以不做這個,可以幹別的活下去,我就指望這個秘方活下去,你不告我我就活不成。大麥始終在痛苦地猶豫,到底是不是要告訴高粱。而恰恰這時,種玉傑被古董張的電網擊傷後送進了一家教會醫院,消息是拉車的大落跑來告訴的,大麥聽完腦子嗡地一聲,馬上喊著高粱,高粱還磨磨蹭蹭。兩個人一前一後跑著,大落拉車過來,說,誰先上來,我跑著比你們快。高粱連忙推讓,說,讓大麥先去吧。
大麥來到教會醫院,見到種玉傑已經奄奄一息。黃昏已落,夕陽躲走,大塊大塊的黑雲降在頭頂上,一派入冬後的闌珊夜色。種玉傑昏迷著,時醒時不醒,好像始終在等待大麥。大麥匆匆跑到種玉傑的跟前,見大夫和護士在種玉傑身邊忙碌著。大麥走到種玉傑身邊,種玉傑奇跡般地睜開了蒙朧的眼睛,始終看著大麥,嘴唇在急劇地抖動。大麥控製著眼淚,喊著,爹,大麥我來看您了。很少流淚的種玉傑突然滿臉是淚,拚力喊著大麥的名字。大夫過來對大麥說,你爹已經危在旦夕,有什麼話抓緊說。如果你爹說不了,也就意味著生命結束了。種玉傑看著大麥眼睛不住在眨著,從被子下麵伸出手緊緊拉住大麥的衣角,對大麥喃喃地說,其實你不是我兒子,是誰的兒子我死了也不能說。我怕你找他認親,你就死在他手裏。大麥愕然,忙問,高粱呢?種玉傑說,高粱是我的兒子,但你千萬別告訴他。還有,我瞞著你們,其實我花錢把子玉從審判官那要回來給你,這個審判官吃了我也吃了古董張。大麥吃驚,問,您花了多少銀子?種玉傑說,為什麼我現在跑到古董張那去呀,花得我幾乎一貧如洗,整整兩千塊。大麥難過,他覺得種玉傑為了子母玉舍得性命,身上就有股這麼說不清的東西。種玉傑說,現在隻有你能把古董張的那塊母玉給拿回來,讓兩塊玉合攏了,就算你孝順我種玉傑了。大麥問,子玉在哪呢?種玉傑低聲說,在小青那。大麥目瞪口呆,說,怎麼給她呢。種玉傑搖頭說,你去救小青,花多少錢都不要心疼。你不要管高粱,你好生待她,待她就如同待我。你朝她要子玉,她會給你。我這麼走了,是天招我,我做的壞事太多了。別怪你親爹,他是個好人,也是命裏讓他把你給了我。
種玉傑說這句話時,高粱和大落走了進來,種玉傑對高粱說,兒啊,你爹我走了,你爭氣啊,不長能耐無所謂,要長男人的誌氣呀。大麥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種玉傑說不出話來,喉嚨在一拱一拱的。大夫強拉著大麥和高粱出去,大麥清楚地看見種玉傑的臉一直追隨著他。大落突然跑過去,撲通給種玉傑跪下,眼睛裏全是淚水,哽咽著,我大落對不起你,我就是個見錢眼開的人,辜負了你對我的信任啊。你給了我錢,讓我拉大麥和高粱,可我把那錢都花了。我就是個王八蛋,我不會再這樣了,你放心走吧,我一定白拉大麥和高粱坐車,不要他們一個銅子。大麥看到種玉傑的眼睛悄然合上,那雙從杯子裏伸出來的手耷拉下來。大夫對大麥輕輕說,你爹死了。高粱失神了,他沒有眼淚。
1929年,也就是種玉傑回來後的第二年,種玉傑去了黃泉。入冬的風洌洌,大麥和高粱為種玉傑的遺體清洗,種玉傑因為思念小青,剩下的都是骨頭了。大麥忽然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種玉傑最後一句話如青天霹靂,大麥竟然不是種玉傑的親兒子,那麼大麥想,我的親爹在哪,誰又是我的親娘呢。
轉天的送葬很是隆重,十八街的人幾乎都出來了,街上滿滿的。讓大麥驚奇的是南市天寶樓那女人也帶著一行人送葬,那女人感激地告訴大麥,前天果然一場大火,火燒連營,正如大麥所說的,唯獨天寶樓幸免。高粱聽了連連咂嘴,跟秀說,大麥這小子信口胡說,還真應驗了。肉鋪楊老板和麵鋪常老板一左一右,大麥和高粱一前一後,四個人抬著棺材裏裏的種玉傑。桂五堂執意持槍為種玉傑送行,他不斷地朝天很勁兒放著槍,似乎要把所有的子彈打光。一夜的冰凍,將種玉傑臉上被一層薄薄冰霜掩蓋著,湧現出淡淡青色,一個如此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冷冰冰地結束了。大麥和高粱披麻戴孝,桂花也是重孝在身,默默抱著孩子如木樁。小青被楊老板送回來,一襲黑衣,也在哥倆的身後跟著。她低著頭,撕扯著衣角,於是碎了衣角在風中飄蕩著,像是招魂幡。在入殮時,楊老板趴在種玉傑身上,敲打著自己腦袋,說,都是他害的,他本想替種玉傑教訓教訓小青,沒想到種玉傑走了絕路。麵鋪常老板拿著一根細棍子,朝楊老板後背掄著,一邊掄一邊嗬斥著,你這沒人味的畜生,你對不起種大哥,你就磕頭謝罪吧。楊老板開始給種玉傑磕頭,磕得滿額頭血淋淋。大麥過去製止了常老板,他回頭看小青的表情依舊麵沉似水。高粱的眼神一直在遊離,不知道他想什麼,就是茫然的樣子。
大麥把種玉傑那青色冰霜擦掉,輕輕塗上紅暈,他像是在宮裏風雅存園子演戲時給演員化裝。明明快到中午時分了,大麥卻看到天地間昏暗暗的,仔細看去,在烏雲間裹著一粒白色的太陽,光線一點也不刺眼,十分柔和。大麥想起奶媽講的那句話,煤炭燒到最後就是白色的,因為它把所有的熱量都使用出來了。總說黑夜即將過去,黎明就在前頭。那麼黑夜就是死亡,而黎明就是誕生。黑夜和黎明就在瞬間,死亡也伴隨著誕生。幸福和痛苦是一對伴侶,因為,你隻有知道幸福,才會體驗出痛苦。而痛苦經曆多了,偶然幸福降臨,你會陶醉之極。死亡無法體驗, 但誕生你體驗了,又無法記得。你隻有把死亡當成誕生,你才能知道,原來死亡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