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金黃昏
當個領導幹部不容易,當個普逋人就容易嗎?如果說一個普通人突然被提拔為領導幹部,會遇到許多困難;那麼一個領導幹部突然變為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難會更大。
他,曾是和平區一家大電影院的優秀負責人,到正式辦理離休手續的時候還沒有真正理解“離休”這兩個字的全部內容,隻想到今後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對於一個緊張忙碌的人來說,偶爾空閑一下是一種享受。對於一個緊張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陷於無所事事的境地,輕閑,永久的輕閑,人生隻剩下輕閑了,這便成了一種最可怕的打擊。他開始莫名其妙地煩躁不安,無事可做卻又坐臥不寧,心緒鬱悶,食欲漸無,天天可以睡大覺了卻又嚴重失眠。一陣矂狂發作,就會用頭撞牆或用拳痛擊自己的太陽穴……
看來,許多離退休幹部是不能忍受自己成了“閑人”這樣一個事實,不能忍受不再為社會、為別人所需要。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學做普通人。認真審視自己的生活,重新估量所擁有的。重要的不是生命中還有多少時日,而是在今後的日子裏還有多少生力。於是許多人又走進了學校,一所特珠的專門培養普通人的學校——和平區老幹部局。
中圉人均壽命69歲。而死後有資格在報紙上登訃告的人平均壽命約歲。而和平區老幹部誌趣協會的幾百名會員,經過6年多的試驗,他們的精神狀態比社會上的一般老年人年輕7-10歲。
這個從生理到心理的轉換過程是怎樣完成的呢?充滿興趣和快樂,任何人知道了這個轉換過程都會羨慕,都會被吸引。
我正值中年,沒有資格成為和平區老千部誌趣協會的會員。偶然聽人談起每天早晨在水上公園東湖有一支規模不小的遊泳隊伍。我當過海軍,喜歡水,便想去試試。誰料這一試便不可收了,每天早晨5點多鍾起床,春夏秋冬、風雨冰雪,全無阻礙。一年多過去了,興趣有增無減。如果外出,有幾夭不下水,渾身緊繃繃不舒服。一回到夭津恨不得立刻就跳下水,見到那些可愛的老水兵。年輕時也遊過泳為什麼沒有這般上癮?戀水固然是重要原因,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戀人,戀水中的人際關係。
這支自發噸集結起來的水軍,各色人等都有,最大的80多歲。主力是六七十歲的離退休者。大家彼此熟悉,互相關照,有一定的感情,誰幾天不露麵大家都想著他。但又沒親熱到互相妨礙、產生矛盾的程度。自然,徤康,平等,舒朗。大部分人已經遊了幾年、十幾年,我的泳齡大概是最短的。到冬天這支隊伍一分為二,一部分人回到遊泳中心室內遊泳池,一部分人繼續留在東湖裏冬泳。這支水軍每年都在擴大卻很少減員。我打聽了許多人,除一位84歲的老先生因年紀過大不再露麵了,近幾年來無一人死亡或自願撤出。
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恐怕不單是因為能滿足老年人身體健康的需要,還能調理精神。這支水軍隊伍也是一個群體,而且是一個多麼可愛的群體,在這裏既可以聯係社會,交流各種信息,獲得一份健康人生的不可缺少的人間溫情和歡樂;又沒有權力的角逐,名利的競爭。水隻接待赤裸裸的平等。脫了外衣大家赤裸相見,變得輕鬆、純粹、自然,隻聞到生命本身的香氣。升沉進退全無意義,多了一份雲心鶴性。跳進水裏,自擁一個物我兩忘的世界,達觀力行,精神進入一個愉悅的健康的層麵。
中國文化強調群體性,“萬人如海一身藏”。尋找集體,借助集體完成自己的角色轉換,靜心沉玩,乃能得旨。倘是一個人,從孤單到孤獨,辦事麻煩多、困難多,不會有很大興趣,更難以長期堅持。且看不需要任何考試就笆進去的和平區老幹部誌趣協會都設有什麼專業:烹飪、服裝剪裁、書畫、攝影、園藝、球賽、跳舞、保健、健美、棋類……此文在開篇時提到的那幾位身體和精神瀕臨崩潰的老同誌,現在是這400名體健神旺的會員中的活躍人物。
他,曾是區委第一書記,離休後不久唯一的兒子大病後成了植物人。他借助一架相機挺了過來。過去都是別人給他照相,習慣用政治眼光看生活,現在背著相機,騎著自行車,每天東奔西跑,照景,照物,照人,學會用美學的眼光看生活,對生活有了許多新的發現。自照、自洗、自擴,自得其樂。在公園裏,幫助情人們和全家出遊者按動快門,便樂不可支。自己的作品被發表被選中參加展覽,就會喚起一種熱愛生活的激情。
由於大量地使用化肥,現在的瓜果蔬菜已經失去原有的味道,該脆的不很脆,該香的不很香,該甜的不箅甜。一對老夫婦,一個學會了養花木,一個專愛上了種蔬菜。哪位朋友想吃50年代的黃瓜或西紅柿,就到他們家去解解饞,絕對無毒無汙染,恢複了蔬菜在退化前所應有的味道……
細致地寫出這400人的故事將是一部長篇小說。他們的人生已接近黃昏,但確實又進入一生中的一段黃金時間,嚐到了做個普通人的自由和輕鬆。作為領導幹部,他們下台了;作為普通人,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能夠壽而康更好。即便不能長生不老,提高生命的質量、活的質量,在活著的這段時日裏,健康、快樂,不受罪或少受罪,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一大樂事嗎?
最後用黑塞的名言作結:“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通過分裂和矛盾才變得豐富多彩。沒有陶醉縱樂,理性和明智何以存在;沒有死神在背後窺視,感官的歡樂又有什麼價值……”
簽名售書的誘惑
9月底,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說集《饑餓綜合症》。發行部門提出請我去搞一次簽名售書。我沒有拒絕。
沒有拒絕不等於沒有猶豫。數年前我曾參加過幾次簽名售書活動,被人包圍,被人擁擠,被讀者的熱情熔化,獲得過藏然的滿足。甚至也見過這種活動的嚴酷——
1986年,上海某書店和外地一家出版社聯合舉辦簽名售書,一次請了七八位作家,如同打擂一般。有的作家讀者少一些,簽字桌前冷冷清清,他竟耐不住這份冷落,中途便拂袖而去。使自己和別人更加尷尬。誰都知道一時的熱鬧和冷清,並不說明作家的價值或文學的價值。隻不過是一時的虛榮和麵子問題。我所猶豫的是不是也是這個問題?看看喜歡規劃和預測未來的人們是怎樣評價當今文學的:
“發表著、苟活著。”
“在低穀、在準備、在迂回……”
“當代作家們都有自己無法跨越的疆界!”在這種情勢下單人獨馬地進行簽名售書之類的文學活動是否明智?《饑餓綜合症》的定價是6.35元,這個數字對一本400頁的小說來說不能箅低,這個數字也是對作者文學魅力的一種考驗。現在還有多少人在看小說呢?
——人雲亦雲,皆在抱怨純文學的讀者急劇下降,誰也沒有做過精確的統計。
讀者本來是站在作家身後的。至少作家在拿筆的時候應該有這種感覺。一旦失去了這種感覺,便失去了跟讀者的交流,失去了自信,陷於迷惘和脆弱。而文學沒有讀者的參與,生命就會枯竭。
我突然由被動地應允變得渴望進行這次簽名售書活動,不必把自己的神經安全而又可靠地裹在橡皮裔裏,失去應有的敏銳和勇氣。作家更不可逐漸縮小自己的心理空間。敢於觀察那些正在觀察你的人,直接感受現代讀者的心理風貌,了解一下他們的感情投入和經濟投入。用鮮活的鋈驗醫治思想的貧乏和軟弱。不是很好嗎?
人也許注定要陷在自己的陷阱裏,作家不是常跟自己過不去嗎?簽名售書最糟的情況就是沒有人買書,戎坐一個小時的冷板凳(我的導演們希望這次活動從10點鍾開始到11點鍾結束),這又有什麼關係?無非是使自己難堪,讓新華書店和出版社的朋友失望。我知道自己不會絕望。即便絕望又有何妨?不是有人說創作生於絕望而死於歡樂嗎?何況預感並不都準確。
從什麼時候開始,文學的神經變得脆弱了?既經不住過多的現實,又經不住過多的幻想……
當代文學早已失去了悠閑和矜持。9月27日上午10點鍾,編輯室主任董全平和責任編輯李玉皓,陪我準時來到西安市鍾樓書店,買了書等待讓我簽名的人已經從書店的大廳裏排到大門外,出版社發行部主任邱作霖已經等得有幾分焦急,其實是被惑動得有些焦急,他沒有想到會來這麼多人,提前得到消息的人在書店還沒有開門就等在門外了。我也沒有想到,這就是在“低潮”和“疲軟”中的我的讀者!
我們省去了首發式那一套例行公事的儀式,我直接走到了簽字桌前。人們讓我講活,我隻說了一句感謝的話。因為讀者永遠是文學魅力的源泉。我第一應該做的是不要讓這幾百人等得太久。
排在前麵的竟然有兩位60多歲的老先生,他們告訴我從8點鍾就開始在這兒等候。我感到不安,感到慚愧,對文學和文學的當代讀者也肅然升起一股敬意。為了節省我的時間,他們提前在紙上寫好自己的名宇,大多是為自己買的,也有為父母買的、為愛人買的、為孩子、為朋友買的。還有人希望我在書的扉頁上寫一些他們喜歡的話。我不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喜歡什麼,許多人從我的書裏摘出他們喜歡的句子。原來大家一邊排隊一邊就開始閱讀了……
“用憤怒和偏見代替思考總是無益。”“我總想找到屬於我自己的色調。”“愛能填補精神饑餓。”
“飽漢不知餓漢饑。”
還有許多讀者自己想出來的稀奇古怪但最能傳達他們情感的話。
在旁邊一直協助我的螢全平君跟讀者商量,不能讓我給每個人都寫上一句活,那樣就不知道這次簽名活動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已經簽了一個小時,隊伍卻愈排愈長,後麵的人會有意見。簽名簽名嘛,隻簽名字!他解救了我,並讓書店停止再賣我的書。即便如此,我簽到下午!點多鍾才結束。書店經理告訴我售出了500多本書——這不是個什麼了不起的數字。任何文學活動都不可能不附麗於社會條件,看上去書也變成了商品,但同傲買賣又不是一回事。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純文學意義上的活動,根本目的不在於售出多少本書,而是對自己文學現狀的一種僚悟。受到讀者鮮活靈魂的感召,與讀者達成一稱默契、一種交融,體味到當代精神裏深厚的強有力的東西。文學是永遠的存在。
作家可以從可敬可愛的讀者身上,找回“正常的平靜的自信”。
天都情
對黃山向往已久。人都是對自己沒有見過而別人又說好的事物心向往之,有了向往就要為這向往付出代價。
我們從淮北市乘大客車,曉行夜宿,緊趕了兩天才到達黃山市。第三天叉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才真正進入黃山。終於可以擺脫那輛渾身上下無處不嘎嘎作響的大客車了。帶著一身長途顛簸睡眠不足的疲憊,頭昏目眩,口幹舌燥,投入清秀清幽的黃山懷抱,再愜意不過了。在山道邊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登上空中纜車,十分美妙地一下子就飛上了黃山頂部。懷著一種對名山的饑渴,下午便把排雲亊、始信峰、猴子觀海、丹霞峰等山上的主要景點都看完了。晚飯後站在白鵝嶺上賞月,由於耐不住寒冷,早早地就回到在黃山不箅高級但也不算低檔的簡易木板房旅館,和衣鑽進被窩。躺了一會兒,隻覺得寒氣侵身,起身把帶來的所有衣服都穿上,到服務台租了一條毛毯壓在身上。又躺了一會兒,還是抵擋不住從上下左右兩頭中間襲來的陣陣寒意,又起來到服務台租了一件髒乎乎的棉大衣,總箅湊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5點鍾登上光明頂看日出。偏趕上太陽拿架子,磨磨蹭蹭,拖泥帶水,最後總箅亮了一次相。令我感興趣的是人們對日出為什麼百看不厭?天天看,到處看,老也看不夠,難道太陽真的是一天一個樣子?還是尋求那種強勁的生命感?擁擠著,呼喚著,人人都想找到最好的立腳點、最隹的角度,抬著腳跟,仰起臉,抱著雙肩,耐心地等待著捕捉那輝煌的一瞬,讓自己刹那間飛騰融入那新生的“至大至剛至善至美”的境界。人對新的生命總是充滿了敬畏和期待。日出之後光明頂矮了一截,人的山峰又移動到餐廳門前的坡地上。旅遊者像“文化大革命”中野營拉練的民兵隊伍,餐廳太小,需分期分批用餐。我們是第三輪,匆匆吃了點東西已經快9點鍾了,開始步行下山。
大家心裏似乎有一句話,但誰也不願意說出來,這就是黃山嗎?我們真的看到了黃山嗎?“名山留好句”——我們沒有見到“好句”、古跡、石刻,那黃山有自己值得驕傲的文化嗎?中國名山都跟宗教密不可分,這裏卻沒有廟堂,黃山的曆史和傳統是什麼呢?它靠什麼聞名於世呢?難道就靠那幾棵因名氣太大反而讓人看了感覺不太新鮮的迎客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