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以前把文學藝術看得太有意思了,幾經失落之後才生出這沒有意思的厭倦。把藝術放到整個人類進化史上考察,它有點意思,但也決不占舉足輕重的位置。美國作家加斯有句妙話。“藝術家是一群陰鬱的患壞血病的人;如果藝術宣揚真理,那真理隻不過像衣服上的圓點花樣而已。”

什麼有意思呢?或者沒有。或者有,但是別人的事情,我幹不來。剩給我的就是這件事一編自己的‘散文集子。

創造者的歡樂往往在於收獲。作家則更著重於創造的過程。古人把自己的書“藏於名山”實在是聰明得很有道理。我比不得前輩古人,寫作出書為己也為人。如果純粹出於自娛、自慰,可以偶而為之,不會把它當個事幹,且一幹許多年。足見我不清奔,實實在在地吃著現代人間煙火。

那就編吧。編選不一定就能出精品。但精品必定是經過時聞和讀者精選出來的。矮子裏拔將軍,篩選—次總會篩掉一些更差的。這篩選的過程仿佛在重讀或重新選擇人生,忽然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新的理解。

原來當作者是很無知的,用鉛字印成的書是膚淺的。讀者才是聰明而有知識的,在閱讀的過程中大腦會離開鉛字產生聯想,喚起智慧,補充經驗,郅才是深刻有價值的。

因此,引起爭論,接受挑戰,被引用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如果到了連爭論也沒有意思,批評和被批評統統沒有意思,書至少還有一個了不起的功能:使自己在嘈雜擁擠的環境裏處於一種“卓有成效的幽靜之中”。

寫作的確使人經曆許多次人生,在自身的生命之外又增加了新的生命,衝破和超越了自已人生的局限。哪一本書不是髙度集中的人生經曆?

我忽然對自己的文字世界生出一種虛無,我想要的東西其實並不真正需要。寫出的文字是一個人的感覺,不能代替經驗,正如經驗不能代替感覺一樣。我曾經感覺到的事物突然消失,我已不複存在,存在著的隻是鉛字。就像組織部門的每一袋檔案都代表著一個活生生的靈魂。醫院的病人被病曆代替了。

我們一向重視社會對作家的重要性,忽視作家對社會的重要性。社會難道不是通過文化來認識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奉獻出理想和痛苦,將痛苦自己留著——人也許就是這樣來完善自己。

幹,即便隻為了這一個熱心的編輯(當然他也是讀者)也應該幹。我想找到的是自己心靈和現實之間的聯係,在眼花繚亂的生活中找到專門屬於自己的東西#置身在人流中的孤獨者,唯潛身到鉛字中才能排除孤獨感。

我不相信小說有虛構的和非虛構的之分。我的所有小說裏都有虛構(包括所謂“紀實小說”),正如所有純粹虛構的小說裏也有確切的現實成分一樣。我不在虛構中製造不真實的東西。對散文,我認為沒有虛構一說。我的散文裏意、情、事、物、人都是真的。因而我可以不喜歡它,但重視它。散文的使命就是製造誠實。不用虛偽的良心去適應虛偽。寫作時情感專注,坦白無隱。毫無自衛意識,對安全及毀譽的憂慮是以後的事。

文學上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很少是直線,從有意思到沒意思,沒意思之後說不定還會有意思。世界上沒有一個偉大的民族是沒有偉大文化的。

作家的存在是通過他的作品來體現的。如果是站在一個不適宜的位置上未必就是壞事。其實人人都在一個不適宜的位置上,這樣才會有運動,有變化。“極則必變,變則化”。勝似“沒有意思”的死水一潭。

沒有意思讀《周易》。《周易》反而鼓勵人具備積極入世的智慧。有所感,遂成此文。

通俗的魔力

一個無可指摘的男人和兩個無可指摘的姑娘,無可指摘的戀愛結婚的故事——這有點好萊塢的腔調。好萊塢是製造通俗故事的大工廠。我們自愧不如。《龜島》(李子林著)具備通俗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如:廣闊的空間,驚險並具傳奇性的故事,開闊的視野,奇詭的想象……

台灣,大陸,公海,野島,壯士,美女,槍彈下救海龜,海龜救人,海戰,冤家路窄,等等不一而足。一個由現實的荒誕製造出來的荒誕的現實故事。

真正優秀的通俗小說既給讀者提供了巨大的思維空聞、撖發人的想象力,同時又霸占你的想象力。如中魔一般,讀者的思想感情成了它的工具,又恨它誤事,又放不下它;明知它是“瞎編”,又留戀它;昏昏然沉浸在它的情節裏,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有如此魔力才是“通俗”的優勢。

自然界的優勢在於雜交。太純的東西生命力脆弱。“通俗”應該強大,但中國的通俗文學嚴格地說比純文學還要貧弱。真正大氣象大規模的通俗文學作品寥寥無幾。

這大概跟“俗”字有關,把“通俗”基本上當成一個貶義詞。中國人又偏偏喜歡自命清高,必要時寧肯采取虛偽的態度也不願麵對真實,包括自己心靈的真實和精神需求的真實。社會偶然有危機出現,通俗文學常被視為“重災區”,充當為了“儆百”而挨殺的“一”。即便是文學界也隻認為當代出不了曹雪芹、魯迅是個重大遺憾,不認為大陸沒有金庸、古龍、西德尼,希爾頓是個遺憾。

正因為有才華的作家們自願放棄通俗文學的陣地,中國才缺少優秀的通俗文學作品。大量庸俗耝劣’乃至低級下流的東西得以冒充通俗文學充斥市場,毀了“通俗”,毀了文學,壞了一鍋湯。

何妨逋俗?通俗有什麼不好?

凡人都難免會有一條“俗”根。隻要承認人是社會動物,又活在這樣一個永遠不會清而又清純而又純的世界上,就無法擺脫偶爾會出現“俗”的念頭、“俗”的欲望、“欲”的舉動。無論多麼高雅之士,其審美需要也是多樣的。正如喜歡山珍海味的人同祥也喜歡吃臭豆腐一樣。

這也許就是通俗文學永遠受到鄙薄又永遠不會消失的原因。

通俗並非卑俗,並非粗俗,自不必說。優秀的通恪作品恰恰是“通”而不“俗”。隻有二流的才氣決寫不出一流的通俗小說。芷像通俗文學不龍代替純文學一樣。其實藝術性本身並無通俗和純粹之分。沒有一種藝術是排斥欣賞,排斥理解的。真正追求死亡的藝術就不應該誕生。說穿了為永存而寫,為自己而寫,為成為“先鋒”而寫,不也是一種“俗”嗎?

通俗文學是決不能忘記讀者的。它必須吸引讀者和社會共同創作,不可能不關心人的歸宿。通俗文學也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通俗文學作家不僅要憑自我感覺表達對世界的感覺,還必須把握社會的感覺,大眾的感覺。好的通俗作品不僅占據了想象力發達的優勢,充分地表達,隨心所欲地表達,氣勢恢宏地表達;同時也善於利用中國這個“事件大國”的優勢,事多人多,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有。通俗的源泉同市場一樣廣闊。通俗小說的陷肼是在文化表層湊熱鬧和那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完美的套子。

純文學畢竟熱鬧過,或者叫“轟動”過,製造過新浪潮,形成過新浪潮,包括現在的抱怨新浪潮。而通俗文學甚至還沒有形成一支真正有實力的隊伍,沒有舉世公認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一也許有,隻是由於當代文壇的偏見沒有給通俗文學以應有的重視。通俗文學倘若十分強大,自己就會打出一片天地,何況還有眾多的讀者幫助打天下。

如果說純文學隻是碰上了什麼“危機”,當代中匡的通俗文學根本就沒有繁榮過,還處在準備起步的階段。無論如何這不是文壇的幸事,甚至可以說是文學的悲哀。

純文學不景氣,伹不是被通俗文學打敗的。純文學未必就高雅,通俗文學未必就不高雅。《龜島》的作者激情飽滿似乎是一鼓作氣把一個美麗而又殘酷的故事寫出來了。我也是一口氣把這本書讀完了。讀後覺得有話要說,寫出來卻是這個樣子。不管什麼樣子都是我今天心裏想要說的話。這番話也許要得罪作者,他未必肯承認自己這本書是通俗小說。

精衛的震撼

天津火車站原名“老龍頭車站”。天津又名“津門”。“天津衛”,即北京的門戶,渤海的衛士一老龍王之頭名符其實。今年正好是“老龍頭”建站100周年。然而昔日“老龍頭”已不複存在。今日天津站據說有好幾個“全國第一”,設施先進,是不是真的屬於“全國第一”。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新天津站是近幾年來天津市政建設的“代表作”。它有自己的構思,自己的風格,自己的獨到之處,因而建築本身便有了精神。無論是70米高的神韻獨具的鍾塔樓,還是兩側狀似鳥翼的2裏長的附屬建築以及淩空欲飛的主站房,有了精神就活了!我們沒有精神的建築太多,低劣的死眉塌眼的千篇一律的灰不溜秋不死不活的,缺少炅氣和神韻。是可以容身的窩,不是建築。建築是藝術,是“凝固的音樂”。窮、人多,不是缺少精神的理由,花同樣的錢,可以蓋得死眉塌眼,也可建得神韻獨具。剛蓋好就是落後的,甚至還沒有蓋,一開始設計就是落後的,那才是浪費。建築透著一方水土、一個地區的民眾、乃至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氣、神!

人們湧進天津站,確切地說是邁進富有羅馬巴洛克風格的圓拱形中央大廳,突然都站住了,周圍的什麼雄偉呀,壯觀呀,新奇呀,全消失了。氣骨雄豪的建築群落剛才還深深地刺激了大腦皮層,此刻也像潮水般地退去,隻剰下頭頂上的一幅畫。這是一片從未見過的穹頂巨輻油畫,髙21米,直徑24米,麵積近600平方米。題目叫《精衛填海》。畫麵讓人驚駭,恍惚間有飄逸、浮動的感覺。

7個背生巨翅的裸女,中間的精衛頭頂一圈彩虹,身長6.5米,翅膀12米長。兩個肥胖可愛、剛長出嫩翅的齠齡袁於,有100隻海鳥圍繞著她們。畫家們把具體的東西全部抽去,隻留下海、天、雲。用濃重的藍黑色油彩堆出一團團大的色塊。雲的迸飛,洪荒宇宙的旋舞,生的角遂,力的拚搏,愛的測試,美的流溢。海一樣翻騰的血,雲一樣飄曳的長發,雷電似的翅膀,像劍一樣劈開了厚厚的雲團。駕風驅雨,巨石投海,激起衝天水柱,如噴泉一般。海和雲,人和天攪在一起,一糂中國的“創世紀”。有生命的大運動,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精衛的精神投下一束光暈,她們的翅膀照亮整個大廳,她們強大的生命的熱力在散發,溫暖了冰冷的海和天,溫暖了這將軍紅的磨光花崗岩地麵和頂天立地的堅硬的大理石往子。

精衛填海圖體現了設計者的一種精神。起初,設計者曾想采用一個最常見最保險因而也是最平庸的方案:在中央大廳的穹頂上安裝無數個燈泡,這有個很好的名字叫“滿天星”。可心裏總覺得這麼好的建築不配畫太可借了。古今中外哪一座優美的建築離得了繪畫和雕塑!於是,市長決定搞“立體感很強的正宗油畫”,並想好了內容,畫“哪吒鬧海”。為此去請教天津的油畫大家秦征。秦征直搖腦袋:“不好,哪吒鬧海被畫濫了。這是車站,頭頂上有妖麋鬼怪廝殺成一團也讓人看著不舒服。”“你說畫什麼好?”“《精衛填海》。”“什麼意思?”

“中國古代兩大神活,《愚公移山》和《精衛填海》。毛主席一篇文章使愚公移山的故事家喻戶嘵,卻冷落了精衛。《山海經》裏說“炎帝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述異記》裏說的更詳細。炎帝的小女兒溺死於東海,化為精衛鳥。精衛與海燕結合,生雌如精衛,生雄如海燕。今東海精衛溺水處,誓不飲其水。精衛,—名冤禽,又名誌鳥,俗呼帝女雀。”

好個誌氣鳥!精衛其實是中國第一個女神,並司青春、愛情和複仇。讓她來取代“老龍頭”豈不富有深意和幽默?

已調到北京出任中國美術家協會黨組書記的秦征,不願做京官,老想畫畫兒,老往天津跑。他的家和戶口還在天津。市長決定把天津站的穹頂畫還是交給他來千。秦征那藝術家的硬勁又來了夕叫我幹就得由我說了箅,身不由己莫談藝術。”市長親自給他下了“全權負責”的委托書。

他帶著王玉琪等5個得意學生投入了緊張的創作。畫家們把自己封閉在20多米高的腳手架上,有的時候需躺著才能揮筆,有時要蹲著、半蹲或弓腰歪身,中間的高部則要站著畫,甚至還要踩著凳子。每天和精衛在一起。他們就是精衛,被自己創造的海浪抽打著,精衛的翅膀載浮著他們,水霧雲層像香煙一樣在他們身邊繚繞。創作的衝動像烈火燒灼著他們”感覺不到大棚裏40多度的髙溫,聽不到腳下施工的噪音,他捫仿佛也跟著精衛經曆了死的恐怖,獲得了生的力量。看那精衛的裸體吧,有著太陽般的膚色,閃閃發亮,磁實而有彈性。曲線是冷峻而優美的,不失女兒的圓曲,光滑和靈巧。卻又帶著鋒芒,帶著青春的棱角,有飽滿而充沛的活力,把握著自己的命運,坦然地大愛,大恨,大複仇。讓人們也坦然地欣賞這裸體的強健和優美。精衛的臉是風暴塑造的,沒有傳統的女神形象的福態、柔媚、恬靜,有的是智慧和自信,強悍、堅毅、威猛。雷電是她們的眼睛,這眼光執著地洞識了生命的意義,隻有中國女人、經過大死大生的女人才有這樣的眼光。畫麵上有海天、雲、光,也有女性的溫慈,複仇者的酣戰,兒童的嬉戲,構成了對美好生命永恒的肯定。精衛——波瀾壯闊的生命!

精衛是鳥,應該有雙翅。正是這許多大小不等的翅膀給油畫以奇特的生命和恢宏的氣勢。正麵看,精衛們羽化成仙,騰空而起,“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反麵看,精衛正對著大海俯衝,而且是加速度地俯衝。側麵看,精衛們在翱翔。不論從哪個角度看,精衛們都在飛、都很美,給人以強烈的浮動感、飛升感,仿佛主站房連同中央大廳也一並馱在精衛的翅膀上,同風而起,扶搖直上。旅客們怎能不在這穹頂畫下駐足仰視?它喧賓奪主,吸引了眾多的遊客湧進天津站,不是為了坐火車,而是想看看《精衛填海》。它比天津站名氣更大,傳揚得更快。關心這幅畫命運的人,仍擔心精衛的裸體——乳房、腹部、大腿,緊張地注視著各方麵的反應。首先是工人、普通的旅客很喜歡。外國人看了感到驚奇,他們說中囯允許畫這麼大型的裸體油畫說明開放政策了不起。幾個南朝鮮人幹脆說它是亞洲第一流的——秦征師徒卻不願意人們這麼大驚小怪,輿論太大就容易引起人們注意,萬一哪位大人物不喜歡,說句什麼話,豈不麻煩!他們希望自己的作品悄悄地先活下去,在人們的心目中生根,發芽,強大,成熟到血肉豐滿,真正成為夭津站絕對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時才能說《精衛填海》站住了0據傳最近有位領導同誌發話了:“天津站畫了裸體,可這裸體看著不膩味。”

大家都盼著北京機場的“壁畫風波”不再重演。精衛的命運肯定比那淋浴的裸女的命運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