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冉然後,我就穿越“鏡宮”從南海變成了李偉明,坐在一個拳擊倶樂部的馬桶上,進行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次回憶。盡管這些事情從發生到現在,前後還不到六個小時,但對我來說,卻如同前生來世一般地漫長。現在,雖然還有很多細節依然模糊不清,但那已經無足輕重了。被發掘的恐龍化石哪怕隻是缺少一塊,就可能無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複原圖。那是因為人們隻能複原它們龐大的身體構架,無法通過尋找某一隻恐龍的思想和記憶,進而複原它曾經的生命。而我的情形則正好相反——最重要的是從記憶中找回t我。隻要找回了記憶的主體,所有的記憶自然都會慢慢康複。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十七年來,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深信不疑地確認自己,竟然是如此至關嵬要的一件事情。原來一個人的生活從來都不是從現在開始的,而是從以前,從他擁有記憶的那?刻幵始的。現在,僅僅是“南海”這兩個字就足以令我心如磐石。

外麵有人在喊:“大明,你沒事了吧?匡教練找你!”

我從馬桶上站起來,暫時停止了回憶。

我回到訓練廳裏。“太田痣”和其他的人都用關切的眼光看著我。當然,他們關心的是我的身體。他們不可能知道,那位匡教練這一擊竟然“擊”活了我被抑製的記憶!雖然那些記憶並不屬於李偉明,但是卻可以讓李偉明踏實地麵對現在。

我擺擺手,告訴那些目光:我沒事!那個匡教練走過來。還沒等他開口,我就說:“匡教練,我可以繼續訓練!”

匡教練有些詫異。但他敁然不是一個習慣把一切情緒都表現出來的人。他點點頭。我們重上拳台。

所有的人都應該可以看出來,此番上台的李偉明與前次有所不同。當然,隻有我一個人明白那不同何在。前次的李偉明隻有拳頭,沒有想法;而這一次的李偉明除了拳頭,還有想法。雖然那想法來自南海,或者說是來自南海的記憶,但是現在它們屬於李偉明。

皮革板依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副無所忌憚的死硬麵孔。但是李偉明有了想法的拳頭已經可以透視它的紕漏與虛弱。在觀戰的“太田痣”的一聲驚呼中,李偉明的拳頭洞穿了皮革板的紕漏與虛弱,直接擊中了匡教練的下巴。匡教練應聲倒地。那一瞬間,我心裏很清楚,擊中他的,是我的拳頭!南海的拳頭!

隻有半天訓練。中午訓練結束之後,我拎著背包,站在俱樂部樓前的台階上,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到哪去,做些什麼。“太田痣”出現在我的身邊。他問我:“你上哪?下午有事嗎?”我說。“我沒事。你要是也沒事,我請你吃飯!”

那天中午,我和“太田痣”在一家烤肉館裏吃烤肉。我之所以敢請他吃飯,是因為我在李偉明的口袋裏發現了一些錢,大概有二百元,足夠我付賬的。我猜想,李偉明與“太田痣”的關係應該比較熟,但李偉明很少請他吃飯,也許一次也沒有過,所以“太田痣”顯得很興奮。那頓烤肉吃了將近兩個小時,花了李偉明一百三十塊錢,讓我理解了許多有關李偉明的情況。當然,即使是我有意用話引導,有些事情“太田痣”也不可能說得很清楚,因為從常理上講,李偉明的事情當然是李偉明最清楚,就算“太田痣”是個喜歡多舌的家夥,也不可能也沒必要在李偉明的麵前把李偉明的事情說得如數家珍。不過,有些事情我從“太田痣”的隻言片語中就可以想見和推斷出來。那本來就是我的強項。

李偉明今年十七歲,與我同齡。他從十二歲幵始接觸拳擊。因為天賦出眾,很快就在本地的青少年拳擊界小有名氣,但也因此耽誤了學業。在練拳和學業的問題上,他的父母親發生了分歧。這種分歧一直存在,而自—直都沒有解決。李偉明一天天艮大,終於到了麵臨選擇的時候。或者成為專業拳擊手,或者繼續上學。李偉明顯然對繼續學業不感興趣,很可能還有很強烈的懼怕心理,畢竟這些年他把主要的精力都投注在拳擊上了,回教室大概比上拳台壓力更大。而父母的分歧現在也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因為現在的情況是,不管李偉明是選擇拳擊還是上學,都已經不是他們的能力所能掌控的了。現在對李偉明和他的父母而言,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能夠比較順利地進人拳壇,幵始自己的拳擊生涯。你在某件事情上有天賦是一回事,但想以此為生,又絕對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這個關口,李偉明被一位喜歡拳擊運動的資助人看中,就是早晨用車來接他去拳館的那位“陳叔”。如果有了陳叔的資助,李偉明前麵的路自然要好走許多,而自有機會走得更遠。但是陳叔也提出了資助的條件,就是讓李偉明和他指定的一位拳手進行一場正式的比賽,然後根據這場比賽的情況最終決定是否資助,以及資助的方式、數額。這就是“太田痣”所說的“生死大戰”!所謂“生死”有些誇大其詞,但是這場比賽對李偉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聽“太田痣”說到這兒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問號就出現在我的腦子裏。

既然這場比賽至關重要,李偉明為什麼要選擇這個時候進入那個神秘的“鏡宮”,與我簽訂那個“交換協議”,讓我從那扇橡木門裏走進他的臥室,而他則通過另一扇門,成為“南海”?也許他像我一樣,以為那個“鏡宮”隻是一個愚人遊戲,沒有料到會弄假成真?

從飯店出來,“太田痣”隨口問了我一句:“你去接你妹嗎?”我愣了一下,隨後就想起那個岡圓臉龐的小姑娘。看來李偉明經常在訓練結束之後去接他的妹妹。但是現在還不到下午三點,而且我也不知道該去哪接。

正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太田痣”又說。“我想打車去辦點事情,正好路過你妹的學校。要不,我捎你過去?”

我點點頭:“也行!”

出租車在一所小學的校門口停了下來。我開門下車的時候,“太田痣”忽然對我說:“大明,那個顧勇飛實在很厲害!要是不行,你就趕緊撤,犯不上跟他拚命!”

我一愣。我不知道那個顧勇飛是誰,但李偉明顯然應該知道。於是我點點頭:“我知道了。”

學校的大門前已經站了十幾個人,大概都是來接孩子放學的。看來李偉明的妹妹很快就會放學了。我正想著呢,手機響起來。我拿出來看了一眼,那當然不會是一個我所熟悉的號碼。我接了電話是李偉明的爸爸。隻一個早晨我就可以分辨出他的聲音了。他問我是不是已經去接妹妹了,我說我正在學校門口等著。

我掛斷電話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可以給南海的手機打一個電話。按常理推斷,接電話的就應該是“李偉明”。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不已,甚至連怎麼稱呼對方、準備說些什麼都沒有想好,就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電話號碼。電話裏是一片忙音。難道那個“李偉明”正在給誰打電話?會不會他也正好想起要給“自己”打一個電話?我掛斷電話。半分鍾之後,我按下重撥鍵。電話裏依然是一片忙音,隻有忙音,連那幾種最常規的“解說詞”都沒有,讓我無法判斷南海的手機究競是處於一種什麼狀態。正在通話?關機?無法接通?正當我感到失望的時候,又有幾個號碼及時地出現在我的記憶皮層裏。我先給楊琳的手機打,一片忙音。再給另外兩個經常聯係的男生孫理和劉佳輝打,一片忙音。給表哥胡林打,一片忙音。最後給父親南疆打,還是一片忙音。直到這時候,我終於不得不承認,不是他們的手機無法接通,而是我與“南海”的現在無法接通。

學校黽響起了鈴聲。校門外的家長們開始騷動起來,紛紛隔著鐵柵欄門向裏麵眺望。陸續地,開始有七八歲的小學生排著隊從教學樓裏魚貫而出,穿過操場,向大門這兒走來。有趣的是,每支隊伍的前頭,都有一個小學生舉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年級和班級。那塊牌子讓我不由得聯想起拳擊台上由性感女郎高舉著的冋合牌。這種聯想明顯地帶有李偉明的特定色彩。南海的記憶越來越清晰的同時,我卻似乎越來越關注李偉明的現在,而且是站在越來越純粹的李偉明的角度和立場上。

李偉明的妹妹跟在第三支隊伍裏走了出來3看見大門外的我,小姑娘歡叫著跑過來,大大的書包重重地拍打著她小小的後背,打得她不時地打著趔趄。我下意識地喊她:“別跑!小心!”她不聽,背著大書包一口氣跑到我麵前,喘著氣說。“哥哥,背!”

我伸手去接她的書包,不想,她卻擺著小手示意,好像是要我蹲下。我這才明內她的意思。我蹲下身,她趴到我的背上,用兩隻小手圈住我的脖子。剛走了幾步,她忽然叫起來,用手指著一個老太太擺的小地攤。地攤上都是一些小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她說:“哥哥,我給你的禮物就是在這兒買的!本來前天就買好了,可是昨天我又去換了一個。原來那個‘不倒翁’太醜了,一點也不像你!”

我這才想起背包裏那隻小玩偶,原來那是一隻不倒翁。把不倒翁送給一個即將登上拳台的拳擊手,這樣的思維聯想和物語表達對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來說,實在很難得背著小姑娘小小的身體,我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卻有一股小小的暖流從後背直抵我的胸口。兄妹之情對於南海是很陌生的。南海的童年很孤獨。南海的母親在南海隻有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南海一直跟著父親生活。也止因為如此,我才會對李偉明的母親有些不適應。

走到前麵的一個岔路口的時候,背上的小姑娘忽然叫起來:“走錯了!車站在那邊!”

我這才恍然意識到,如果不是被“太田痣”捎到這裏來接李偉明的妹妹,我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