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站在鏡子前,有些失望地看著鏡子裏的這個人。他個子很矮,肯定不到一米七,人也很瘦,目測下來,也就一來斤的樣子。我伸伸胳膊,抬了抬腿。我很擔心這樣一個瘦小的人很難裝下比他高大很多的南海。但事實上,我並沒有穿了不合體的小衣服那種緊繃繃的朿縛感覺。看來人的思想和記憶並不與身體成體積上的正比,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一些身材高大的人思想淺薄,記憶荒疏。
我衝著鏡子裏的那個人咧了咧嘴。這家夥實在有點其貌不揚。我看著“自己”的時候,忽然想:如果南海就是這樣一副模樣的話,楊琳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他嗎?隨即我又趕緊甩甩頭,把這種荒唐的想法甩出去。這種想法就如同我認定鏡宮對楊琳是一個陷阱,而對自己卻是一個奇跡一樣,很自私,而且對楊琳並不公平。
現在是早晨五點鍾。與上次一樣,我進入鏡宮的時候是淩晨。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巧合,還暗暗遵循著某種規律鏡宮對我是一個奇跡,但同時也充滿了太多未知的風險。當我可以了解和想象這錢風險之後,肯定不會再像第一次那樣隨意地就將自己交換出去。我需要反複斟酌、思考。而進行這種斟酌和思考的最佳時間段當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時至淩晨,斟酌與思考已經充分而成熟,最後的決心便如瓜熟蒂落。而且,淩晨也是一個開始嶄新人生的好時候。
我離開客廳的那麵大穿衣鏡,打量了一下室內環境。這套房子是那種非常典型而平庸的兩室兩廳一廚一衛的戶型。一南一北兩間臥室,臥室之間是衛生間;客廳與餐廳南北貫通;廚房在最北端。從鏡宮那扇橡木門裏出來,我稍作調整,就從臥室出來,找到一麵鏡子認識一下新的“自己”。
我躡手躡腳地回到北臥室門前。推門之前,我還特意確認了一下自己沒有走錯房間。我伸手推門,門卻悄無聲息地自動打開了。我正納悶,門裏有人說話:“你不好好洗腳,跑到樓下去幹嗎?!”
我被嚇得渾身一抖。門黽站著一個繃著臉的老太太,一頭稀疏的白發,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歲了。我站在門外,張口結舌。我不可能說什麼,因為我既弄不清這個老太太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跑到我的臥室裏,更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對峙了十秒鍾,老太太緊繃著的臉突然放鬆下來,臉上一下子多出許多的皺紋,整張臉像一朵被定格的菊花重新開始綻放。她伸手摸摸我的臉,我沒敢躲避。她的手很粗糙,摸在臉上,感覺怪怪的她似乎很滿意我這種反應和表情,側過身子,然後指了指屋子裏的床:“再洗一會腳,到時候我喊你。”
老太太出了屋,帶上門。聽聲音,她應該是進了對麵的南臥室。我坐在床上,伸手一摸,臉上竟然出了不少冷汗。
定了定神之後,我在屋子裏勘查了一番,發現了許多對於了解“自己”很有用處的東西。
與電腦桌連體的寫字台上放著一隻書包,書包裏有課本和作業本。課本上寫著“第二十二中學一年五班崔曉”。這應該就是現在的我了。我隨手翻了翻,這個崔曉使用的課本跟南海的稍有差別,但大同小異。不過從他的作業本看,他所在的學校顯然是一所普通高中,教學的進度、深度和廣度都不能與南海的學校同日而語,而且,這個崔曉?然也不是一個成績突出的學生,許多4題在南海看來一目了然,他卻錯得匪夷所思,不著邊際。
然後我又從書包裏翻出一隻手機。那隻手機磨損得比較厲害,看上去使用的年頭不算太短了,牌子我也從沒有聽說過。我調出通話清單,發現上麵的名稱很有意思,有“爸爸”、“媽媽”、“大姑”、“小姑”、“二姨”等等,似乎隻要能用輩分區分開的,就不用名字來記錄。我撇撇嘴。這種記錄方式隻能說明這個崔曉還很習慣拿0己當小孩。在南海的手機上,父親的電話名稱就是“南疆”。
我忽然有了一個很“壞”的主意。我撥打了通話清單上“奶奶”的電話。電話接通的同時,客廳裏果然也傳來了電話鈴聲。對麵的房門開了,有人急急忙忙地去客廳接電話。估計她快要拿起聽筒的時候,我掛了線。聽見那老太太在客廳黽嘀嘀咕咕地抱怨,我心裏暗笑。我可以確定住在對麵臥室裏的那個老太太就是崔曉的奶奶,但是我卻搞不懂那個老太太為什麼叫“睡覺”是“洗腳”,叫“客廳”是“樓下”?難道那個老太太的精神有問題?果真如此,我此番進出鏡宮可是得不償失了。就算楊琳遠赴歐洲,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失落;就算我想逃離父親南疆那張虛偽的臉;就算鏡宮對我有著臣大的誘惑力;就算我對別人的生活懷有某種強烈的好奇心,但如果事先知道我將與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同在一個屋簷下,並且還要被她粗糙的手撫摸,聽她詭異地把睡覺叫做“洗腳”,我也絕不會點擊那個“同意”框。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我與崔曉的交換期限是五天,就算對麵臥室裏住的是一位千年老巫婆,我也必須要熬過五天才能脫身。
七點鍾,我被崔曉的奶奶叫醒了u其實我並沒有睡著,隻不過是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時,閉上眼睛假裝睡著時已。她坐在我的床邊,很慈祥地對我說:“起床吧,奶奶給你做了好吃的。”我很疑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把“起床”叫做“洗究腳”或者“穿上襪子”之類的。
早飯非常好吃。有一種樣子像花卷又不是花卷的食物,總共有四層,每一層的顏色不同,有黃色、紅色、綠色和褐色。每一層的味道顯然也不同,我無法一將它們分辨出來,但所有的味道合在起,就是一種絕對的美味。更不可思議的是,每一層的質地似乎也不同,有的鬆軟有的韌性,n感既奇妙又複雜,簡直讓你無法形容。
崔曉的奶奶問我:“怎麼樣,好吃吧?”
我點點頭。我很想問問這美味的名字,可又不敢問,生怕她會告訴我說這東西叫“五彩抹布”或者“搓衣板”之類的,倒了我的胃口。
她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笑容,她說:“這是奶奶特意為你做的。你想吃什麼,奶奶就給你做什麼!”
我突然想逗逗她,就問:“要是我想吃的,你不會做怎麼辦?”
她愣了一,然後就斬釘截鐵地說:“那奶奶就學著做!”
吃早飯的時候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老太太正吃著,忽然放下手串。的筷子,連嘴甩的咀嚼也停下了,屏氣靜聽。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下意識地屏住氣。可是,我並沒有聽到任何異樣的聲響。老太太站起身,三兩步跨到人戶門前,那動作敏捷又熟練,看起來像是演練過許多次。老太太對著門上的貓眼看了半天,然後回到飯桌上,說了一句讓我半大沒反應過來的話。老太太說。“是樓上五樓的。他們一直想害我,就是沒害成。不過,他們還有機會。我也有機會!”
吃完早飯,我就躲在臥室裏上網,玩遊戲。本來我是想出去走走的,但是老太太堅持說我應該先做作業。我不想跟她爭執,我甚至知道該怎麼跟她爭執,所以我就躲在屋子甩。當然,我也不會替崔曉做什麼暑假作業。學習這碼事,你永遠隻能為自己做,這一點我早就想明白了,所以就算我對父親南疆再不滿,也不會拿己的學勿成績給他難堪。因為那不是有效的報複手段,那隻能是一種自慮或者自殘。對那些總以為學習是為了父母或者別的什麼人的男生女生們,我覺得他們很愚蠢也很可笑。
靠近中午的時候,有人來了,是老太太的大女兒,也就是崔曉的大姑姑。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四十多歲的大姑姑竟然是位女警官,目光炯炯,英姿颯爽。
女警官特意到屋子裏來跟我說丫一會兒話。從她的話裏話外,我知道了,原來崔曉是老太太唯一的孫子。老太太平時都是一個人住,很孤單。這次崔曉答應利用暑假陪奶奶住一段時間,讓包括這位大姑姑在內的許多長輩們都很領情。沒有年輕人願意陪著一位七十七歲的老人一起生活,尤其是這位老人精神上還有些說不清楚的問題。
女警官問我。“怎麼樣,這兩天你奶奶沒再提那件事吧?”她用手往天棚上指了指。我愣了一下,馬上就猜想到,她指的可能是樓匕的鄰居。我趁機說:“吃早飯的時候,奶奶說,樓上有人想害她。”
女警官說:“奶奶年歲大了,頭腦有時候不太清醒,你不用太介意她說的話。”
我故意強調說:“但是奶奶說得很認真。”
女警宮說:“爺爺去世,對奶奶的打擊非常大?之後,奶奶為了不給我們增添負擔,堅持一個人住。當時我們覺得奶奶的身體情況還可以,也就答應了。但是我們忽略了奶奶內心的孤獨和寂寞。這幾個月,她一直在說樓上的鄰居想害她,甚至說親耳聽到鄰居在背後商量怎麼對付她,還說樓上的鄰居要順著管道放毒氣,要毒死她。一開始我和你爸爸他們也都很緊張,為了這件事,我做過一些調查,還親自到樓上去和鄰居談過,但是都不能證明奶奶的說法。”
我問她:“你是說,奶奶說的這些事,都是她憑空臆想出來的?”
女警官點點頭:“恐怕是這樣。”
我有些奇怪:“可是,她為什麼會這樣呢?”
女繁官說。“你爸爸曾經想帶她去看精神科醫生或者心理醫生,又怕她不肯去,或者讓她感覺受了傷害,所以一直拖了下來。我也請教過醫生,醫生覺得可能是多方麵的原因造成的。精神孤獨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奶奶的潛意識裏,可能是想用這些說法引起孩子們的重視和關注。另外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比如說,文革的時候,爺爺挨過批鬥,咱們家也被查抄過,全家人都備受歧視,對奶奶的刺激非常大。你爸爸可能也跟你講過,有一段時間,你爺爺被關了起來,家裏隻有奶奶帶著你爸爸、你二叔還有我和你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