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當時我們都還小,奶奶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既要保護我們不受傷害,又要擔心爺爺。這段經曆顯然在奶奶的心裏留下了一道傷疤,雖然傷口可能已經愈合了,不冉流血了,但傷痛還在,記憶還在。這種傷痛和記憶可能使奶奶變得非常敏感,甚至有些神經質。另外,奶奶文化不高,對現代社會的許多變化也無法理解,所以在她的內心深處,可能還在擔心當年的噩夢會重演。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還有,我和你二叔都是警察,我們這種特殊的職業也讓奶奶非常擔心。那一次你二叔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受了重傷,差一點把命丟了,對奶奶的打擊也非常大。這種種的原因湊在一起,就可能導致奶奶現在的精神狀況。”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

門開了一條縫,崔曉的奶奶探進頭來:“你們背著我,說什麼悄悄話呢?”女警官說:“我正在和崔曉說學習的事呢。”

崔曉的奶奶說:“噢,說完了你出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女警宵說:“好啊,媽,我馬上就來!”

崔曉的奶奶帶上門,女警宮冋過臉來衝我眨眨眼睛:“恐怕又是要向我‘報案’了。”

她拍拍我的手:“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好好照顧奶奶。我和你爸爸他們正在找房子,看看換個環境能不能對奶奶有所幫助。”

我皺了皺眉:“就為了這事換房子嗎?”

她歎了n氣:“奶奶現在認定樓上的鄰居不是好人,而且想針對她,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再說,奶奶這有些偏遠,我們過來一次也有些不方便。”我不再說什麼。南海的父親南疆是個孤兒,南海母親的家人都在外地,見麵的機會本來就很少,南海的母親去世後,見麵的機會就更少了。所以南海從小對爺爺奶奶的概念就很陌生,也無從體驗那種祖孫之情。不過崔曉姑姑的這些話還是讓我心有所動。雖然我對崔家的情況並不了解,但按常理想象,換房子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會是一件小事,而且肯定會費心費神耗費時間和金錢。看來老太太與樓上鄰居之間的糾葛、衝突已經達到了無法冋避又無法解決的程度,否則她的兒女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想起一件事,就問她:“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奶奶……”

崔曉的姑姑打斷我:“是不是,奶奶又把睡覺說成‘洗腳’或者別的什麼了?”

我點點頭。

崔曉的姑姑說:“我問過大夫,大夫說可能是一種間歇性的意識抑製,過去就沒事了。她沒有總那麼說吧?”

我點點頭:“就是早晨的時候說了一次。”

崔曉姑姑叮囑我:“你千萬別問奶奶這件事。我擔心她這樣說的時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麼問題。奶奶現在很敏感,我們誰都不敢把這件事情說破。”

崔曉的姑姑站起身,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折回來,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元錢放在我的麵前。我愣了一下:“幹嗎要給我錢?”

崔曉的姑姑說:“這是姑姑給你的零花錢。你平時上學也很緊張,好不容易放個暑假還答應來陪奶奶住,姑姑很感謝你。”

我把錢遞給她:“不用。我在這兒也花不了什麼錢。再說,陪奶奶住幾天也是府該的。”

我的話發內內心。南海從來沒有機會跟爺爺奶奶或者姥爺姥姥一起住。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哪怕讓他自己出一百塊錢他也肯定願意。崔曉姑姑的一番話本來應該讓我對老太太更加警惕更加戒備才對,可事實上卻是正好相反,她的話反而讓我對那個古怪的老太太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表的親近感。我解釋不清n己這種心理或者感情上的變化,但是有一點我深信不疑:不管這個老太太瘋到什麼程度,她也絕不會傷害崔曉。就算有一大她最後的一點理智像一個孤島,被瘋狂的潮汐徹底吞沒,她對兒孫們的愛也會浮出水麵,像太陽魚(注:大陽魚因常常浮出海麵曬太陽而得名,又名“翻車魚”)尋找太陽一樣,尋找到肉己的孩子,時刻守護著他們。

崔曉的姑姑卻有些意外,“這是姑姑給你的,不會讓你爸爸知道。”

我很堅決地把錢推了回去。那一刻我想:大概這個崔曉以前收過這樣的錢。

崔曉的姑姑看看我,說:“我們崔家的長孫長大了,懂事了

崔曉的姑姑和奶奶一起做了午飯。吃完了午飯之後,崔曉的姑姑就走了。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香很沉。

我從一個南海的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時問異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正愣怔著,崔曉的奶奶推門進來3見我醒了,她的臉又笑得如綻開的菊花。她甚至不用做什麼,也不用開口說什麼,我就可以感受到她對我的慈祥與疼愛,那種慈祥與疼愛漾在臉上,卻連著血脈的最深處。那一刻我忽然為南海感到悲哀,從小到大,他看似衣食無憂,但其實在走過的一路上他缺失了多少最寶貴的東西啊!

我想起身,被她按住了。她在我的床邊上坐下來,說:“再躺一會兒。剛睡醒要躺一躺,緩一緩,不然對大腦好。”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她看看我:“你也覺得奶奶在胡說八道?”

我趕緊說:“不是,不是。”

她板起臉,表情變化快得不像七十七歲,倒像是剛剛七歲。她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書上說的!不信,我去把那本書找出來紿你看!”

我拉住她:“我信!我信!我剛才笑了一下,不是因為不相信你!”

她不依不饒:“那你笑什麼?”

我說:“我想起我爸以前為了讓我早起,就對我說,睡醒之後應該立即起床,賴床時間太長,不但會讓人變懶,而且還會讓人變笨變蠢。”

她毫不遲疑地判定說:“你爸是胡說八道!”

我點頭應和:“是,我爸絕對是胡說八道!”不過我心裏清楚,我說的“我爸”其實是南海的老爸,而並非崔曉的老爸。

解決了是誰“胡說八道”的問題,她的表情又緩和下來,“晚上想吃什麼?奶奶給做!”

晚飯之後,我躲在屋子裏,用崔曉的手機給“南海”打了個電話,當然,電話裏依然是一片不由分說的忙音。但是我還是像上次一樣,依次給楊琳之外的其他幾個人都打了一遍,包括父親南旙,盡管我現在沒有一點要和他說話的願望。我甚至還靈感突現地給李偉明打了一個電話。在此之前我還從未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清晰準確地記住了他的電話號碼。我想,以後這肯定會成為我的一種習慣,如果今後我還會出入鏡宮的話。我想起了“鏡宮協議”中的一句話:當你活在別處,別人就活在此處。當我自願成為“崔曉”的時候,卻還會惦記著“南海”的生活,甚至還念念不忘李偉明的生活,這種心態很有意味。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這種心態。“貪婪”?“好奇”?“患得患失”?似乎都是,但都不盡然,也不準確。

我又想起男生們在一起侃大山的時候,孫理說過的一段話。他說,全人類所麵臨的最大的哲學課題其實就是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去?孫理這家夥平時就喜歡弄些“哲思”們似是而非的名言警句掛在嘴上,為此沒少被大家奚落,他卻樂此不疲,屢教不改。

可現在想起他的話,倒覺得可以套用在自己的身上:我是誰?我是南海。在我是南海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我是誰”這樣的問題。一旦我成為崔曉或者李偉明,反而會空前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南海。在我是南海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有意識地去想:我為什麼是南海?我為什麼不會是別人?而當我成為崔曉或者李偉明的時候,我卻異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是南海,甚至卩r以很輕鬆、很自信地找出幾百條我不是崔曉或者李偉明而是南海的“證據”。

我從哪裏來?我從南海來。我要到哪裏去?我要去南海。當我成為別人的時候,我的起點或者終點就忽然變得如同驛站一般地突兀而r醒目,不但無需去尋找,甚至幹脆就無法躲避。而當我隻是南海,從來不曾成為別人的時候,這樣的問題卻如迷霧一般,既看不清也摸不到。也許當一個人從來都隻是他自己的時候,他也隻有把生與死作為自己唯一的起點和終點。但是那樣的起點和終點也注定形同迷霧,或者比迷霧還要令人迷惑,因為迷霧至少還可以描述,但是生與死從來不曾被真正的當事人描述過。

我從一串無法打通的電話裏毫無防備地掉進了一團籠罩著全人類的迷霧之中,難以自拔。當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比孫理可笑一百倍的時候,心頭忽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沮喪。在這個世界上,究競會有幾個十七歲的少年像我這樣,常常失控般地陷入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之中而難以自拔?我從椅子上跳起來,逃出那間被沒有邊際的胡思亂想塞得滿滿的北臥室。

崔曉的奶奶坐在客廳裏看電視,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似乎在等著己最喜愛的節目,而那個節目好像並不會在電視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