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我坐在她身邊。她的目光馬上離開電視,落在我的身上。她問我:“你大姑白天跟你說什麼了?”

我說:“沒說什麼,讓我好好學習唄。”

她搖搖頭:“才不是!她肯定說我了,說我老糊塗了,讓你別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我心裏暗吃一驚,嘴上趕緊否認:“沒有,沒有。”

她哼了一聲:“你不用騙我,肯定是!還有你爸、你叔和你小姑,他們都是一路貨,寧肯相信樓上那呰騙子,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親媽!”說著說著,她的表情突然從怨怒變成傷心,兩滴老淚從眼角上滑落下來。我再一次被她“變臉”般的表情變化弄得不知所措。正在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勸慰她的時候,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忽然鄭重其事地問我:“曉曉,你相不相信奶奶?”

我趕緊點頭:“相信!當然相信!”我沒有絲毫的猶疑,因為我知道就算自己心裏有別的答案,嘴裏也不可能有別的回答。

這時候,崔曉的奶奶忽然豎起耳朵,一副很警覺的樣子。我也下意識地被她弄得緊張起來。她小聲地對我說:“樓上有人冋來了,剛剛進了樓門!”我沒吭聲。我什麼也沒有聽見,而且我相信這肯定是老太太的幻聽。我們住在四樓,就算能聽見一樓有人進了樓,又怎麼可能判斷出是五樓的?

崔曉的奶奶把我拉到人戶門前。站了一會兒,竟然真的有腳步聲走上樓來。老太太透過門鏡向外看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當腳步聲到達門外的時候,老太太做出一個令我大吃一驚的舉動,她猛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懷裏抱著一個紙箱子。從他的姿勢上看,紙箱子應該有些分量。那個男人顯然被嚇了一跳,愣了兩秒鍾之後,他對老太太露了露牙:“大媽,還沒睡呢?”

老太太說:“還沒呢。你們不睡,我怎麼能睡得著?”

那個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後打了個哈哈,說:“沒事的,大媽,上次您找過我們之後,我們不是再沒有弄出聲音,影響您睡覺嗎?”

老太太說:“我沒事,我睡得著,隻要你們能睡得著就行!”

那個男人又打了個哈哈,然後準備抽身上樓,老太太忽然回身對我說:“曉曉,幫幫你大哥,那箱子看著怪沉的。”

我愣了一下,然後就走出門,把手伸向那男人懷裏的紙箱子。男人愣了一下,然後就說:“謝謝大媽啦!”又衝我笑了笑:“謝謝你,小兄弟!”

我幫他把紙箱子抬上五樓。那箱子有些分量,但遠沒布重到需要兩個男人抬上去的地步。給他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胖胖的,頭發剃得很短。他把箱子接過去,兩個人又跟我道了謝。我忽然靈感迸現地壓低了聲音對他倆說:“對不起,我奶奶年齡大了,有呰糊塗了。”

兩個人對視了一下,然後說:“沒關係,沒關係,誰家還沒個老人呀!”我下樓回到家裏,問崔曉的奶奶:“奶奶,你懷疑那紙箱裏裝的是什麼?”老太太說:“我沒懷疑呀!”

我有些奇怪:“那你幹嗎讓我幫他?”

老太太笑了,竟然露出一臉孩子般狡猾又好玩的神情,她說:“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我!”

我問她:“這回你相信我相信你了?”

老太太對這繞U令一樣的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才點點頭,說:“嗯,我相信了!隻要我孫子相信我,剩下那幫人,他們愛信不信!”

我笑了,知道老太太所說的“那幫人”是指她的四個兒女。我說:“其實,我爸他們都挺孝順您的。”

老太太“哼”了一聲,“他們要是真對我好,就該相信我!要是讓我選,我寧可不讓他們對我好,也得讓他們相信我!”

老太太的話讓我愣了一下,好像觸動了屬於南海的某種記憶,但我一時之間又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了。

那夭晚上,我把南北臥室的門都敞開著,關了燈,和崔曉的奶奶躺在各自的床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許多話。主要是她在說,我在聽。她講了許多,甚至還講到了她和崔曉的爺爺是如何相識相愛的,還有崔曉的父輩們小時候的許多糗事。我很驚詫她那種強烈的述說的欲望。我看不見她的臉和表情,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這種自由的述說一定會讓她在此刻充滿了年輕的生命力。有人說過,喜歡冋憶往事是一種衰老的標誌,但也許回憶年輕的往事也可以延遲衰老?

後來我有些困了。老太太說:“寶貝孫子,你要是困了就睡吧,不用冉陪我說話了。”

我迷迷糊糊地問她:“奶奶,你怎麼不說讓我‘洗腳’了呢?”

好幾秒鍾,老太太都沒有冋應,我卻一下子清醒過來,想起崔曉姑姑的叮囑,不禁後悔不迭。

黑暗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崔曉的奶奶走進門來,坐在我的床邊上。我趕緊坐起身,卻被兩隻溫暖而粗糙的手按住了。

老太太說。“好孫子,奶奶謝謝你!”

我有些迷惑:“謝謝我?”

老太太說:“奶奶是得謝謝你!因為隻有你問過奶奶這件事情!”

我更加迷惑:“可是奶奶,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老太太忽然笑了,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二叔受傷那次,我去醫院陪他,他為了安慰我,就給我講他們瞀察抓賊的事。他說,那些做賊的都有己的賊話。他們警察呢,也有自己的話,可不叫賊話,叫,叫什麼來著?”

我說:“是不是暗語?”

老太太說:“嗯,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隻有他們警察才能聽懂的話。有時候當著賊的麵,為了不讓那些賊起疑心,他們就說那種話,好比說,把,把刀子叫成……叫成什麼來著?”

我來了精神:“把刀子叫……錢包?”

老太太說:“我想不起來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吧。後來我一個人在家裏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把‘睡覺’說成‘洗腳’,把‘客廳’說成‘樓下’仆麼的,給一些東西另起一個名字,也就是覺得怪好玩的,給自己解解悶。後來有一次,我在你爸他們麵前說漏了嘴,當時我還擔心他們會說我,結果他們就像沒這麼冋事一樣。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沒注意,後來才明白,他們根本就是聽明白了,卻故意不說!哼,他們是打心底裏認定我老糊塗了!認定他老媽是在說胡話呢!”

我趕緊說:“其實他們是在擔心你。”

老太太說:“擔心我?我幹嗎要讓他們擔心?他們要是肯相信我,就用不著為我擔心了!”

她的話再一次讓我心有所動,再一次讓我想起了南海。

後來老太太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吧。明天多睡一會兒,我得去市場買點菜。我把早飯給你留好,你什麼時候起來,自己吃就行了。”我說:“知道了,奶奶,你也早點‘洗腳’吧!”

老太太愣了一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象得出她的臉一定又笑得像—朵盛開的老菊花。老太太說:“曉曉,等奶奶編一套隻有咱們倆才聽得懂的暗語,等你爸他們來了,別告訴他們,讓他們幹著急聽不惲!”

我笑了,說:“沒問題,奶奶!我幫著你一起編!”

老太太說:“那可不行,你還得學習呢,奶奶一個人編就行!”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了。崔曉的奶奶不在,桌子上是她為我留的早飯。我數了數,加上主食、副食和小菜,一共竟有八樣之多!

我洗漱完了,坐下來吃飯。正吃著呢,忽然聽見一陣巨大的鈴聲,嚇了我一大跳。我拿起客廳裏的座機,卻不是電話鈴聲。我仔細分辨,才發現是掛在人戶門邊上的對講機在響。我走過去,拿起聽筒,是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說是要找崔曉的奶奶一起出去。我告訴她,奶奶不在,然後把聽筒掛回去。

我沒有立刻回到飯桌那兒。看著對講機,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坐在客廳裏也許聽不見樓下有人進出的聲音,但是有心的話,完全有可能聽見並且分辨出五樓的對講機的鈴聲。昨天五樓那個抱著紙箱子的男人顯然是通過對講機叫家裏開的樓門,也就是說,如果崔曉的奶奶聽見了五樓的對講機響,就可能判斷出是五樓的住戶問來了。

我正要回去接著吃早飯,門外傳來一聲門響,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我透過門鏡往外看,正好看見昨天晚t那個男人從五樓與四樓之間的緩步台上走下來。他走得比較慢,懷裏又抱著一個紙箱子。我隻猶豫了不到一秒鍾就拿定了主意。我衝冋臥室裏,從書包裏翻出幾張鈔票,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塊錢——那是我昨天就發現了的。我把錢揣進口袋裏,又抄起桌子上的手機,然後出了入戶門,回身把門帶上,一步幾個台階地下樓。

我的動作太快了,那個男人走得又比較慢,等我衝到一樓與二樓之間的緩步台上,看見那個男人剛剛下到樓底。我收住腳步,聽見他打開樓],走了出去,才下到一樓。

那個男人抱著紙箱,走到離樓門不遠的一輛老款的捷達車後邊,打開後備廂,把紙箱放了進去,然後上車發動了車子。我趕緊環顧四周,然後衝著不遠處的一輛出租車用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