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崔曉的姑姑最後說:“這件事多虧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們恐怕真的會被那些壞蛋蒙蔽過關。放過違法犯罪的壞人,對我和你叔叔來講,已經是失職;而寧肯相信壞人的謊言,也不肯相信自己的母親,這簡直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無地自容。這幾天我總是在想,當被我們一次次地誤解,一次次地搪塞、敷衍的時候,奶奶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這個世界上,警察是人們最可依靠的人,兒女是母親最可親近、最可信任的人了。可是,我們身為警察,身為兒女,在她被壞人陷害、設計的時候,在她感到絕望、孤獨和無助的時候,不但沒有伸手幫她,反而和那些壞人一起,把她往深淵裏麵推。如果不是被你及時地發現真相,奶奶也許真的會被逼瘋,畢竟,她已經是七十七歲的高齡了。而我們呢,肯定還會認為自己判斷正確呢,隻會忙著送她去醫院找醫生。那樣的話,真的會讓奶奶死不瞑目的!而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也將悔恨終生!”

我默不作聲,從心裏講,我並不想責怪崔曉的這些父輩們,他們都是好人;可我也不想安慰他們,為他們找什麼借口,他們確實做錯了。

崔曉的姑姑看看我,然後小心地問我:“崔曉,你告訴姑姑,你,怎麼會想起要跟蹤那個男人?是你發現了他的什麼可疑之處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跟蹤他,不是因為他有什麼可疑之處,而是因為覺得自己應該相信奶奶。”

她顯然一下子沒有聽懂,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你們為什麼不相信奶奶?說到底,就是因為奶奶老了。老人還有孩子總是不容易被人相信,理由往往又隻因為他們是老人和孩子。”

她笑了:“還有這種說法?”

我反問她:“難道不是嗎?”老人和孩子似乎很容易被人愛,但卻不容易被人信任。沒有信任的愛有一個最大的特征,就是愛與被愛的人往往是不平等的,被愛的人很容易被自上而下的愛砸傷。

崔曉的姑姑顯然還有話想要問我,又覺得不好開口。猶豫了一下,她最後還是問了:“崔曉,那天,就是你跟蹤那個男人之後,你到底去哪了?”

我說:“我已經跟我爸說過了。”

她搖搖頭:“我不相信。”

我看著她:“你為什麼不相信?”

她說:“你不用這樣看我,這跟信任無關。我隻是覺得在邏輯上講不通。

當你知道那些人在陷害奶奶之後,怎麼可能揣著這個天大的發現,去網吧玩了一個通宵不回家,甚至連個電話都不打回來?”

我說:“這是有點不合邏輯,但那都是你們大人的邏輯,不是我的。”我想起了陶敏。如果她真的陪我一起等在二十二中學的門房裏,那麼這一切在崔曉的長輩們看來,可能就符合邏輯了。但那是事實嗎?是真相嗎?絕對不是!我很慶幸她沒有陪我一起去學校,不然我可能就不止挨一個郅光了,而她可能遭受的羞辱和傷害更大,那並不是她該得的。不管別人怎麼看,也不管她自己怎麼看,反正在我看來,她是個難得的好女孩,聰明、善良,而且,性感。

崔曉的姑姑明白她在我這裏不可能得到別的什麼答案,就歎了口氣,不再追問了。

我把目光轉向病床。現在,我隻盼望躺在那裏的那位老人能快一點醒過來,快一點!她的兒女們,包括她的孫子崔曉,也許都還有機會補償她,孝順她,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明天淩晨就是我重返鏡宮、重返南海的時間。如果她真的有什麼意外,如果她不能在我離開之前醒過來,我會內疚一輩子。雖然我和她僅僅相處了五天的時間,其中還有三天她一直處於昏迷之中,但是即使她隻是像現在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也會給我的心裏注滿一種純淨的溫暖。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渾然天成的血緣親情曾經讓一個陌生的少年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愛。那份愛就像是在少年踽踽獨行的路上栽下的一棵樹,既是心靈依偎的小站,又是生命前行的路標。

淩晨。差一刻鍾四點的時候,我醒了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這三天以來,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裏陪護崔曉的奶奶。不在醫院的時候,我就會獨自回到崔曉的奶奶家。崔曉的父母一幵始想讓我冋自己的家裏,但我堅持要到奶奶家,他們也就沒有再阻攔也許他們以為,是崔曉爸爸在j衛房裏的那一巴掌把我打疼了,需要給我一點時間和空間來緩解或者忘記疼痛,這樣的想法雖然與事實不符,但卻符合他們的邏輯。

我靜靜地躺了一分鍾,然後起床。我輕輕地推開南臥室的門,競然看見崔曉的奶奶躺在床上。我驚喜地叫了一聲“奶奶”。當我成為別人的時候,一般都會盡量避免那些讓我不太自在的稱謂,但是這一聲“奶奶”卻是脫口而出,仿佛我真的曾經叫過十七年一樣自然而然。

她卻板著臉問我:“半夜'更的,你不好好洗腳,起來幹什麼?”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床邊上,拉起她的手。我說:“奶奶,你好了?我真害怕你就那麼睡過去,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她笑了:“傻小子,怎麼會呢?我隻是在洗腳。洗腳總會洗完的,怎麼可能永遠洗下去呢?”

我趕緊點頭:“就是!就是!”我看著她,“奶奶,是我害你擔心、著急,還害你得了病,你一定生我的氣了吧?”

她拍拍我的手:“不會的,奶奶不怪你。再說,還是你幫奶奶抓住了樓上那些壞蛋,不然你爸爸他們肯定還會一直把我當成精神病當成老年癡呆呢!你爸爸還好意思打你,真正該打的是他!”

我笑了:“真的嗎,奶奶?”

她說:“當然是真的!”她看看我,“我的寶貝孫子是不是餓了?奶奶去給你做好吃的。”

我說:“我不餓,奶奶。”

她勝起眼睛:“跟我說謊!我明明聽見你的肚子一個勁兒地在叫!”我有些迷惑:“肚子叫?我怎麼沒有聽到?”

她說:“你仔細聽聽!”

我豎起耳朵,真的聽見有什麼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是一首樂曲。我0過頭去,樂曲聲來0我的臥室,是手機鬧鍾在響。我急忙回到北臥室,關掉鬧鍾。等我再回到南臥室的時候,臥室裏已經空無一人。

我在南臥室裏靜靜地坐了十分鍾,然後回到北臥室。我先給陶敏發了一條短信,把鏡宮的網址發給了她。我想,假如她也與鏡宮有緣,就可能通過鏡宮了解記憶對她的作用和意義,特別是在她成為“別人”的時候。對於是否給她發這條短信,我曾經反複猶豫過。我很感謝她給我的幫助,但是卻不知道把她送進鏡宮(假如可以送進去的話),對她究竟意味著什麼。雖然我現在已經越來越迷戀那座神秘而充滿了無限可能與無限風險的鏡宮,但鏡宮帶給我的影響到底是好是壞,到底有多大多深,我至今也找不到一個肯定的答案。也許它對我最深刻的影響要到一年、幾年甚至十年之後才能真正顯現出來。但有一點我現在已經可以確認,那就是,鏡宮對於每一個進出它的人來說,都具有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意義。我真心地希望鏡宮能夠讓陶敏更好地看清自己,但是當她站在那些亦真亦幻的鏡子前究竟會看到些什麼,我永遠也無法預測。

我打開電腦。一切如約進行。就在我剛剛點擊了返回的“確定”框之後,手機響起來。我愣了一下,然後伸手抓起手機。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像被熔掉的蠟像一樣在迅速地消失。就在一切都將消失無形的一瞬間,我聽見聽筒裏傳來崔曉姑姑喜極而泣的聲音:“崔曉,奶奶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有兩行灼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流淌下來。那不是被融化的意識,而是淚水。南海踏上歸程,崔曉留在原地,而這兩行淚水將被永遠保濕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