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親南疆的半邊臉隱在客廳裏那棵“發財樹”的陰影裏。南海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可以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父親說:“沒錯,那天夜裏在小帽山下,是我把別克車開走了,開到了公司的停車場,然後我打了輛出租冋到家裏。”
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談話。這場談話是七天之前南海主動與父親約定的。上一次李偉明留給他的“遺患”讓他不敢再心存僥幸地一味拖延、逃避。雖然當他穿過鏡宮成為崔曉的時候,根本無法預計和控製“南海”的所作所為,但是有了這個事先的約定,至少可以保證別克車的事情不會再生枝蔓。
南海問父親:“那就是說,在我從家裏出發的時候,你就一直在後麵跟蹤我?”
父親說:“是的,我打了輛出租車跟著你。”
南海問:“那,你是事先就知道我會在那個時候出去的?”
父親說:“我事先並不知道,是你在出門的時候把我吵醒了。”
父親在說謊。很可能當時他壓根就沒有急急慌慌地跟在南海的後麵,而是等南海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從從容容地出門打車,因為他事先就知道了南海的目的地。是表哥胡林“出賣”了南海。當南海在機場看見父親從那輛“被盜”的別克車上下來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後來在南海的再三遙問下,胡林不得不承認了,但卻一再表白說,自己這麼做是為南海著想,畢竟他還隻有十七歲,半夜三更幵著車帶著一個女孩子去偏僻的野外看什麼流星,萬一出點什麼意外怎麼辦?對胡林的這番表白南海並不領情。在他看來,胡林這麼做主要是為了他自己著想。萬一南海出了什麼意外,胡林作為南海的表哥,事先又知情(還給他出過主意),肯定會被兩家的家長責怪。通過這件事情,南海對胡林很失望。他先是答應自己不會向父親“告密”,結果自食其言;接下來,他肯定也答應過父親南疆,不會向南海承認南疆事先知道內情,但經不起南海的追問,再次食言。南海覺得胡林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不管因為什麼理由,都不應該像牆頭草一樣在兩邊倒來倒去,讓自己的承諾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樣,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南海並沒當麵揭穿父親的謊話,因為那樣就得把胡林牽扯進來,而他答應過胡林不會讓他夾在他們父子中間左右為難。
南海忽然笑了一下,雖然那笑容轉瞬即逝,但還是被父親南疆看見了。父親很不高興。在父親看來,這場談話的實質應該是南海主動地向他承認錯誤。從別克車“丟失”到現在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了,南海一直在裝聾作啞,他也就一直忍而不發。他覺得作為家長自己已經很有容忍度、很有耐性了?試問,哪一位家長能在孩子弄丟了一輛價值幾十萬元的汽車之後,若無其事地忍上半個月,隻為r等那個不知輕重的孩子有一天能主動承認自己的過失?
當然,自認為高的容忍度隻是讓父親自我感覺良好的一個原因,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那輛別克車安然無恙,隻不過停放的地點從小區裏換到了公司的停車場而已。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裏,父親和南海就像牌桌兩端的玩牌者,父親自認為牌技高超,而且牌品出眾,表現得從容大度,其實最大的倚仗不過是因為他事先知道底牌,知道自己肯定隻贏不輸。
父親冷冷地問南海:“有什麼可笑的嗎?”
南海說:“沒什麼,我隻是有些想不通。”
父親問:“想不通嗎?我也有許多事情想不通。這樣吧,你不妨先說說讓你想不通的事情。然後我再說。”
南海說:“其實也沒什麼。我隻是想,既然你是被我吵醒的,臨時決定跟著我,那麼走的時候一定會很匆忙,怎麼會想起帶上一把備用的汽車鑰匙呢?我記得別克車的那套備用鑰匙你一般都會鎖在保險箱裏,輕易不動的”
南海的意思很明顯,父親所謂的“被吵醒”是在說謊。他在小帽山腳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開走了別克車,顯然是使用了備用鑰匙,而不可能像真正的偷車賊那樣,采用了某種有技術含量的“專業”手段。一個在淩晨被意外吵醒的人,能夠不動聲色地馬上投人跟蹤者的角色已經超乎想象了,在出門之前還能想到帶上一把備用車鑰匙,這就絕不是用想象能夠解釋的了,而隻能用“預謀”。
父親南璐的表情有些尷尬。他想不到南海在這個“認錯會”上還會反過來先將他一軍。
父親南疆說:“這個沒有什麼想不通的。當我發現你準備偷開別克車的時候,帶上一把備用鑰匙是很合乎常理的舉動。你雖然會開車,但畢竟連駕車的合法年齡都不夠,又是開夜車,誰也無法預料會出什麼事情。”
南海看了看他:“那我就更想不通了。既然你帶著備用鑰匙是因為擔心我,那幹嗎不索性攔住我,不讓我開車,或者幹脆不讓我出去,那豈不是最安全?”
父親沉吟了一下,“這個,我當時隻想跟著你,看看你到底想出去做什麼,所以……”
南海打斷他:“爸爸,我們事先約好了,今天的談話我們兩個人都要絕對的坦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如杲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我們可以另找時間再談。”
父親終於按捺不住了,厲聲說:“南海!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是不是覺得,既然別克車沒有丟,是被我開走的,這件事情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告訴你,事情的性質並沒有任何改變!你要承擔的責任,你要承認的錯誤,你要吸取的教訓一點都沒有變少!”
南海也猛地站起身,但馬上他又坐回到沙發上,而且臉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間恢複平靜。父親南疆暗暗詫異。以前父子倆難得進行這樣的談話,偶爾不得不進行一次,也總會鬧得不歡而散。而每一次情緒率先失控的大都是南海這一次的談話顯然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艱難,但是南海似乎對這種艱難程度有著很充分的認識和準備,對情緒的自我控製能力好像也比以前提高了許多。
南海說:“爸爸,你說得沒錯。在我看來,別克車並沒有丟這個事實,確實使這件事情發生了一些改變,隻不過,事情不是變得輕描淡寫了,而是變得更嚴重了。”
父親輕輕地“哼”了一聲:“這倒有點意思,你說說看,是怎麼變得更嚴重了?”
南海說:“如果那輛車真的被人偷走了,那麼問題隻是我一個人的。時現在,因為是你開走了那輛車,所以問題變成了你和我兩個人的。”
父親不由得有些警惕:“你到底想說什麼?”
南海說。“我隻想問你,你為什麼要把車開走,你這麼做,到底是怎麼想的?!”
父親坐冋到沙發上,然後不緊不慢地說:“在這件事上,首先應該做出解釋的是你,而不是我。”
南海咬咬嘴唇:“你說得對。我承認我做了錯事,還不止一件,而且有的還錯得很厲害,但是我的動機都很容易說清楚。我偷開你的車出去,就是為了討好一個女孩子,為了在她麵前炫耀一下。但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不是在發現車丟了以後,而是在見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就知道了。她並沒有因為我開著車來接她而感到高興,反而讓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很幼稚也很虛榮。”
父親靜靜地聽著。在他的記憶中,南海是最不情願甚至是非常忌諱在他麵前承認錯誤的。百分之八十的情況下,他會覺得不是自己的錯;百分之十的情況下,他會覺得自己是被迫犯錯;另有百分之十的情況下,他明知道是自己錯了,嘴上也不願認錯,而更願意以沉默相對抗。像現在這樣,直截了當地在他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是很難想象的。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南海的態度,很誠懇也很坦然,仿佛一夜之間在父親麵前承認錯誤已經不再是一件什麼難事。這時候父親已經可以肯定這段時間裏在南海的身上確實發生了某種無形但卻是很深刻的變化。但到底是什麼促成了這種變化?是那個女孩子嗎?
南海接著說:“我發現別克車不見了之後,既沒有在第一時間報警,也沒有及時地告訴你。我害怕報警會讓自己陷人困境:我未滿十八歲,又沒有駕駛執照。另外,我也不想把那個女孩子牽扯進來,讓她成為別人說三道四的目標。”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不過,這些還並不是我最害怕的,我最害怕的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你。”
父親下意i隻地問了一句:“難道,我比警察還讓你害怕嗎?”
南海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說:“從某種角度上說,是的!因為我並不在乎警察會怎麼看我,用什麼態度對我!我的錯誤在他們麵前僅僅是錯誤而已!既不會讓他們失望,也不會讓他們擔心。”
父親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是說,你之所以會犯錯,是因為我對你的態度?”南海很堅決地搖搖頭:“不是!我這麼說,不是在為自己開脫,更不是想把責任推在你的身上,我隻是想告訴你,當時我的真實想法和心態。現在我已經知道,我犯了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不管是因為什麼理由,我都不該坐視別克車被盜而無所作為,這種做法簡直就是因噎廢食!當時我其實可以有許多更好的選擇,但是我偏偏選擇了最不該選的一種:逃避!逃避永遠也解決不了問題,隻會把問題變得更複雜更嚴重。”
父親點點頭:“開走車子的時候,我還在想,不管你是先打電話給我,還是直接報警,我都會原諒你,因為那至少可以證明你不缺少麵對的勇氣。但是最後我還是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