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說:“對不起,爸爸。其實,我最無法容忍自己的,就是讓你失望,讓你看不起我,但是……這一切偏偏就發生了。”
父親皺皺眉:“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更沒有對你失望,隻是在這件事情上,你確實讓我有些失望。”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還有件事情我不明白。車子丟了以後,我既沒有報案,也沒有問你,你難道沒有想一想是為什麼嗎?”南海猶豫了一下。父親南疆顯然無法真正地理解他所謂的“逃避”,而他也根本不可能提及任何與“鏡宮”有關的事情,那隻會毀了這次談話,隻會讓父親以為他又在逃避,而且是以一種更愚蠢的方式逃避。為了這次談話,他準備了很長時間,也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他不奢望一次談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應該讓一些問題不再是問題。
南海說:“我想過。你那麼做,無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你已經懷疑這件事可能與我有關,你是在給我機會,讓我主動承認;另一種,是車子根本沒有丟。兩種可能性我都想到了,但我隻能相信第一種。我之所以一直沒有主動找你承認,還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勇氣。我以為這種勇氣可以一天一天地積攢,怛事實上卻是在一天一天地損耗,拖得越久越糟。如果不是在機場看見了那輛車,我可能還會一直拖下去,假如你一直不問到我的頭上的話。”
父親問:“如果你沒看見那輛車,而我問到你的話,你會承認,還是否認?”南海說:“我會承認。”
父親問:“真的嗎?”
南海說:“不是我願意承認,而是我不得不承認。因為假如車子真的是在小K裏丟的,與我無關,那麼車鑰匙就應該還在原處,否則就無法解釋。”
父親說:“但是你有機會把鑰匙放回原處,不是嗎?”
南海搖搖頭。他曾經問過自己,如果不是在“星辰網吧”誤人鏡宮,他會不會想到並且真的把鑰匙悄悄放回父親的桌子上?他一直無法清清楚楚地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從現在的情況看,他真的應該感謝鏡宮。雖然他當初進入鏡宮的時候是誤打誤撞,但是鏡宮不但在事實上幫他避開了一種更糟糕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鏡宮還讓他明白了,逃避是最愚蠢的選擇。因為就算你可以逃避一切,你也永遠無法逃避自己,哪怕你成為了“別人”,你也無法逃避,因為你無法逃避自己的記憶。
父親南疆顯然沒有明白他搖頭的意思。他接著問:“為什麼沒有機會?既然你可以把鑰匙從我這兒拿走,當然也可以把它再放回去
南海搖搖頭:“我不是說沒有機會,而是說,我無法想象,如果我真的那麼做了,你會怎麼看我?”
父親沒有作聲。事實上,他曾經很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
南海說:“你告訴我,我很想知道。”
父親說:“我肯定會非常失望。你不敢主動承認,那還隻是勇氣問題。但如果為了逃避責任,不惜先做手腳,再公然抵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南海問:“如果那樣,你會怎麼對我?”
父親忽然苦笑了一下:“你覺得我能怎麼樣?不管你做了什麼,你仍然是我的兒子,我們仍然是父子,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南海點點頭,“你知道嗎,爸爸,最讓我害怕也最讓我無奈的也是這一點。不管你心裏對我多麼失望,但我仍然是你的兒子。有些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不是你的兒子,也許那樣反而會讓我放鬆一些,坦然一些。”
父親有些吃驚也有些迷惑:“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南海搖搖頭:“不知道。許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是迫不得已地在容忍我,而我並不喜歡自己被人容忍。有些時候,我覺得你甚至是迫不得已地在做我的父親,如果有可能選擇,你一定會選擇不做!”
父親的心中忽然百味雜陳,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勉強笑了笑,說:“你是個奇怪的孩子。”
南海說:“也許吧。不過說實話,你在我眼裏也是一個奇怪的父親。比如說,你為什麼會把車悄悄地開走?我相信別人的父親肯定不會這麼做。”父親說:“我知道這件事肯定會讓你耿耿於懷,其實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給你一個教訓。”
南海不相信:“真的這麼簡單嗎?如果不是我在機場無意中看見了那輛車,你會主動承認是被你開走的嗎?”
父親心裏想:這小子果然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他隻會鬧情緒耍脾氣,隻會一味地毫無章法地保護自己的想法,而現在他卻可以如此心平氣和地麵對自己的問題,然後再把你的問題擺在你的鼻子下麵,讓你無法回避。
父親猶豫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可能不會吧?過後想想,這件事情我做得確實不太,不太妥當吧。”父親的口氣有些猶疑不定,似乎拿不準自己的用詞是否“妥當”。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夠一直容忍南海在“弄丟”別克車之後還“若無其事”,除了因為他知道“底牌”之外,還因為那張“底牌”是他親手扣過去的,無論如何,他都脫不了“作弊”的嫌疑。
南海窮追不舍:“那你想過沒有,你為什麼會那麼做?”
父親問:“你想說什麼?你懷疑我是存心想陷害你?”他搖了搖頭,“南海,如果你真的那麼想,我會很失望。就算在爾虞我詐的生意場上,我用過許多不算光明正大的手段,但也從來沒有故意陷害過誰,何況你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那麼做呢?”
南海說:“這個我相信。所以我想可能另有原因。”
父親問:“什麼原因?”
南海問他:“讓我說實話?”
父親很肯定:“當然!”
南海說:“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因為妒忌。你覺得我乳臭未幹、一事無成卻開著車領著個女孩子去看流星,心裏不平衡。”
父親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又板起臉:“直接說第二種可能性!”
南海一字一頓地說:“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們彼此不信任。”
父親一愣:“不信任?!”
南海說:“是的,不信任!爸爸,假如現在所有的人都認定我做了某件事,隻有我自己堅決否認,在雙方都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你會相信我嗎?”父親略一遲疑,南海接著說:“你肯定不會相信我。作為父親,你會想辦法為我的過失進行最大限度的補救,甚至不惜一切代價,但是你並不會相信我,我說得對嗎?”
父親說:“這種假設,太籠統,太……”
南海接著說:“反過來,我也不相信你,至少不像大多數兒子信任父親那樣信任你。每當我想相信你的時候,總會覺得是在委屈自自,是在為你開脫。我不知道這種局麵是怎麼造成的。我曾經認真地想過,如果我們能夠互相信任,就絕不會發生別克車這樣的事情。我們站在別克車的兩邊,不像是父子,卻像是對手,更像是一個笑話。如果以後我們仍然無法互相信任,那麼就算不會再有別克車這樣的事情,也會出現別的事情和別的問題。”
父親這時候才發現,他把這場談話想得太簡單了。他雖然想到了南海會是有備而來,但是卻沒有想到,有備而來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南海了。父親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他覺得自己應該為南海的變化感到高興,另一方麵,他又隱隱地有些不舒服,因為在事實上,是南海主導了這次談話的方式和方向。
父親沉默良久,然後說:“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但是讓我信任你,你必須給我足夠的信任你的理由。”
南海說_“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讓你信任我,反過來,我希望你也一樣。但是我想,在我們努力讓對方相信自己之前,其實已經有了一個最充分的理由。”
父親問:“什麼理由?”
南海說:“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兒子廣父親問:“這是理由嗎?”
南海說。“我覺得是!”
父親說:“那好,咱們一言為定!”
南海的心裏長長地舒了一門氣。他不能奢頦比現在更好的結果了。多少天來,那輛別克車就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當他可以確定,鏡宮是一個無法解釋但卻絕對真實的存在之後,就一再告誡自己:不管以後他還有多少次出人鏡宮的機會,都不能因為想逃避南海的現實而成為“別人”,因為不管他曾經成為“誰”,他終究還是南海,終究還要麵對南海必須麵對的一切。
父親站起身:“不早了,早點睡吧。”他走到臥室的門前,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回身來對南海說:“幾天前,你突然向我借了兩千塊錢,要的還非常急,跑到公司拿的錢。當時你讓我先借給你,之後可以逐月從你的零花錢裏扣除,你還保證說,你自有合理的理由,我也沒有多問。現在用你‘彼此缺少信任’的說法來解釋,你沒有告訴我理由,可能是因為不信任我。我想,為了恢複我們父子間的相互信任,你也許應該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我你的理由。”南海一愣,隨即他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那一瞬間他恨不能把那個崔曉從什麼地方一把抓過來,狠狠地揍他一頓!
那天晚上,南海先是在自己的屋子裏進行了一次全麵的檢查和搜索。兩次進出鏡宮的經曆讓他明白,那個崔曉想從他這裏帶走點什麼,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刻意地留下些什麼也很難。但是,無意之間留下些什麼痕跡,卻應該是有可能的。怛最後他卻是一無所獲。他甚至連手機上的通話記錄、短信都查看了,除了原來那些他所熟悉的號碼之外,隻有一個陌生的號碼。他試著按下那個號碼打過去,對方卻已經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