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片夢境已經越來越熟悉了,但卻依然無法描述,因為那個夢裏隻有一片空白,而且是不可填充也不可刪除的空白。
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肌在一張辦公桌Jr。。桌子匕一台液晶電腦的顯示屏上,是鏡宮那扇沉重的橡木門。我隻花了不到三秒鍾就想起了自己站在鏡宮另一端時的一切,卻花了二十秒鍾才敢確認自己現在確實是在一間辦公室裏。這間辦公室形狀狹長得簡直像一段走廊,一張一米半寬的貼木辦公桌放在“走廊”的一頭,旁邊剛剛夠一個不太胖大的人側身進出;而公辦桌距離“走廊”另一頭的房門卻有八九米遠。
我有些意外。現在是淩晨五點鍾,我為什麼沒有在自己的臥室裏,卻坐在一問奇形怪狀的辦公室裏呢?與前兩次進出鏡宮時的情形不一樣,此時我無須凹憶自己曾經是誰,也無暇顧及“自己”現在的樣子,卻對身處的這間辦公室充滿了好奇2這也很容易理解,身為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唯一熟悉的辦公室可能隻有老師們的辦公室了。
辦公室裏沒有窗戶。我走到門前,發現門從裏麵鎖著。我打開門鎖,輕輕地推開門。門外是一部樓梯,似樓梯口卻被一扇屏風樣的東兩圍擋著。很顯然,那樓梯並不是平時出人這裏的通常路徑。我往]兩側看看,左側是?堵牆,右側有一條黑暗的走廊,沒有窗戶,也沒有點燈。我小心地順著走廊走過去,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進了一間寬大的屢子。這裏顯然是一間廚房,而且不是一般民宅裏的廚房,光灶台就有三個,有七八個灶頭,清理得非常潔淨。看架勢,平時這裏至少得有七八個人在一起忙碌,但此時廚房裏空無一人。我穿過廚房的時候,在一處不鏽鋼的台麵上看見了一個映出的身影。身影有些模糊扭曲,看不清楚屑。從感覺上判斷,這個“我”的身髙應該比南海矮一些,而比崔曉高,在一米七十五左右。不過說實話,此時我對“自己”的外貌形象已經不是很在意了,而隻對將要麵對的陌生的生活和陌生的人感興趣,對無法預測的際遇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從廚房的另一扇門走出來,外麵是一間飯店的大堂。飯店的裝修雖然不是很豪華。但木桌木椅木隔斷,感覺既樸實又很舒適。我來到飯店的大門前,大門已經打幵了,門外麵站著一個正在抽煙的男人,五十多歲,偏瘦,但看上去很精幹。我努力讓自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我雖然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我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應該是件很平常、很正常的事情。
果然,那個男人對我笑笑,說:“怎麼,昨天晚上又沒回家?”
我含糊其辭地應了一聲。
男人搖搖頭,說:“我真弄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小靜人長得漂亮,又能幹,從小跟你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對你又是死心塌地的,你還不知足?她是藶害一些,不過厲害一點也對你有好處不是?”
我沒法冋答他的問題,就說:“我出去轉轉。”
男人沒再說什麼,抬起腳來,把煙頭在鞋底上按滅了,然後丟在了一旁。
我用了大概半個小時的時間,在周圍轉了轉。與前兩次的情況相比,這裏的環境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這裏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而像是一個小鎮子。整個鎮子上沒有一幢超過四層的建築,更奇怪的是,在貫穿小鎮的大道兩旁,幾乎全部都是飯店。仔細看下來,每家飯店的規模、裝修雖然相差很大,似是所有的店名幾乎都跟魚有關。
“三汀魚館”、“上品魚湯館”、“滾滾來魚鍋”、“最香魚頭”、“翁麁翁”,諸如此類,大同小異。有的甚至隻有一字之差。比如在鎮子東麵看到的一家魚館叫做“野生魚館”,鎮子西麵還有一家“純野生龜館”。在鎮子中間,還有隔道相望的兩家魚館,一家叫做“望江魚”,一家叫做“旺江角”。而我穿堂而出的那個飯店也是魚館,兩層僂,規模不是這裏最大的,但是裝修和檔次顯然是比較髙的,名字簡單但卻霸氣十足,叫做“大魚樓”。
鎮子上一共大概有四五十家魚館,占地並不是很大,鎮子周圍青山環繞,景色秀美。一條很寬大的桕油路穿鎮而過。我出了鎮子順著公路向西走了一段路,前麵遠遠地可以看見這條路與一條更寬更長的公路相連。
我回到鎮子上的時候,一些魚館已經開始開門上貨了。各式各樣的上貨車停在各家魚館前。從車上卸下來的貨物大都是不停撲騰著的活魚。我往西去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這些上貨車,它們顯然是從另一個方向進鎮的。後來我才知道,這座“魚館鎮”叫“吉慶道”,是近幾年才發展起來的餐飲一條街,以烹製當地特產的河魚為特色。吉慶道緊鄰一條樞紐國道,地處兩個地級市之間,交通方便。周邊城市的食客經常驅車前來光顧。每逢節假日和旅遊旺季,這甩更是食客如雲,生意火爆。從吉慶道向東,繞過一道山梁,有一大片水域。吉慶道所烹製的各色河魚正是產自那裏。
我回到“大魚樓”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帶著幾個夥計往店裏的魚池裏放蛍。我走過去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就這樣袖手旁觀,就想上去幫個忙,不想卻把兩個夥計嚇了一大跳。兩個人扭過身體擋住我,一邊說:
“你哪能幹這個,老板,我們馬上就能弄完!”
他們的稱謂和舉動都讓我暗吃一驚。剛才在外麵轉悠的時候,我也猜想過n己在這個飯店中的身份,覺得服務員或者打雜、幫工的可能性最大。我想,不管是什麼,隻要不是廚師就行。南海別說在飯店裏上灶掌勺了,就是在自己家裏也隻會下一個方便麵,連炒雞蛋都不會。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會是這家飯店的“老板”!按照鏡宮的“同齡交換”原則,“我”也肯定隻有十七歲。十七歲的老板?怎麼可能呢?!
我正在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那個瘦男人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張單子:“這是今天的貨單,你簽個字吧。”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腦子裏就嗡嗡直響,因為我連自己現在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那個男人見我遲疑不動,也沒有催我,把單子塞在我手裏,說:“要不,你先看看,完了冉說。”
旁邊那個貨車司機有些急了:“這個貨單我們老板要看的,一定要簽好!”
瘦男人一瞪眼:“怎麼了,晚簽一會兒你會死嗎?”
司機說:“死倒不會,不過會被炒魷魚。”
瘦男人說:“再瞎咋呼就先把你們老板炒了!換一家合作!我們大魚樓可是整個吉慶道最大的客戶啦!”
司機不敢吭聲了。
我拿著那張一式兩聯的貨單,回到了那間奇怪的辦公室。現在,我已經明白那間辦公室為什麼會那麼奇怪了。在這種有營業場地的企業裏,辦公室都是因地製宜、因陋就簡的。我以前曾經去過一間電影院經理的辦公室,與前麵富麗堂皇的影城比起來,簡直就是一間小倉庫。
我鎖上辦公室的門,然後開始在辦公桌的裏裏外外進行翻找。沒想到,我很快就在一隻抽屜裏找到了一張身份證,上麵的名字是“劉玉亭”。我不敢確認那就是“我”的身份證。我又一陣亂翻,終於在一隻抽屜裏翻出了一麵破舊的小鏡子。我舉著鏡子,對照著身份證上的照片,終於可以肯定“我”就是劉玉亭。我忽然想笑,心裏說:這個世界上的身份證都是別人拿來檢驗“我”的,這樣用來證明“自己”的情形,恐怕是絕無僅有。
我鬆了口氣,從桌子上的筆筒裏找出一支筆,拿過那張收貨單,正要簽上“劉玉亭”,突然又停住了。我想起來,我現在雖然已經是劉玉亭了,可以用劉玉亭的聲音說話,用劉玉亭的眼睛看,用劉玉亭的耳朵聽,但筆跡卻肯定還是南海的,因為筆跡是屬於記憶範疇的東西。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我拿起一張紙,在上麵寫下了“南海”兩個字。那果然還是南海的筆跡。
我隻好先放下手中的筆,重新開始在辦公桌t翻找。但這一冋,我沒能如願地找到“劉玉亭”的簽名。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我估計是來要那張貨單的。我沉了沉氣,打開門,果然是那個瘦男人,他問我:“貨單簽好了?”我板著臉,說。“急什麼?”
他忙問我:“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我說:“沒什麼問題,我隻是不想馬上就簽。”
他很奇怪:“可是,以前你都是當場就簽好,讓送貨的人帶冋去的。”我靈機一動“對了,以前我簽的那些單子呢?”
男人說:“以前的?都在小吳那兒存著呢。”
我說:“那你叫小吳拿來,給我看看。”
這一回,男人沒有再多問什麼,轉身走了。我敢打賭,他肯定想不到我突然要看那些單據的原因竟然是為了模仿上麵的簽字。不過那時候我也想不到,我隨機想到的這個“辦法”,竟然會像一塊磚頭,被隨手丟進水裏,卻直接命中了一個潛伏在水下的“水鬼”的腦袋。
幾分鍾之後,一個染著酒紅色頭發的高個女孩走進來,手裏拿著一遝單據:“老板,你要的貨單。這些都是今年的,你要是還想看去年的,我得在櫃子裏找一找。”
我搖搖頭:“有今年的就行了。”
等那個女孩子出了辦公室,我拿起那些貨單看了看。貨單的格式、內容都是一樣的,上麵“劉玉亭”三個字看上去似乎簽得很隨意,但是仔細看看,就可以從中看出拘謹和刻意。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南海上初中二年級,開始偷偷模仿大人寫連筆字時的情形。不客氣地說,劉玉亭的筆跡類似初中二年級時的南海。以我現在的硬筆字水平,模仿一個這樣的簽字並非什麼難事。我心裏暗暗有些不屑:這個劉玉亭肯定沒有讀過多少書,隻怕是連初中都沒有畢業。不過轉念一想,上了髙中的南海雖然字寫得漂亮,但至今為止,也就有機會在自己的作業本上、考卷h簽個字留個名,而這個劉玉亭簽的,卻是價值幾百甚至幾千元的貨單,並且是成遝地簽一如果他果然是這家大魚樓的主人,那由他那初中水平的簽名所決定的迸出額恐怕每年都要達到六位數甚至七位數!
想到這兒,我重新拿起劉玉亭的身份證,仔細地看了看那上麵的出生年月。這個劉玉亭真的隻有十七歲!從生日看,隻比南海大兩個月!我又仔細地看了看身份證上的照片。看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其實有更便捷的辦法。我放下身份證,拿起那麵小鏡子。鏡子裏的人很年輕,頭發烏黑濃密並且剛性十足。相貌說不上有多麼英俊,但也絕不醜陋,膚色有些黑,五宮清晰,特別是兩道眉毛很有特點,在眉弓的最高點有一個明顯的“角”,而眉尾處又向上挑起,使兩道眉毛看上去像兩隻展開的海燕的翅膀。麵對著這張真實的臉,我卻很難想象他真實的生活,更無法想象他怎麼會在十七歲的時候,就成為一家酒樓的老板。事實上,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想象不出在中國還會有十七歲的酒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