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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高二新學年開學的那天,南海病倒了,高燒不退。醫生給出的診斷是過度疲勞,另外可能跟最近持續高溫悶熱的天氣也有一定的關係。

其實南海心裏很清楚自己的病因,那主要是因為鏡宮之旅造成的身心疲憊。成為另一個人,過另一種生活,僅僅是那種無可抑製的亢奮之情就很容易使人的體力和精力透支,更何況你還要隨時隨地麵對一些你無法回憶也無法預料的人和事情。

而且,南海還有一種很奇怪但又很真實的感覺:每當他穿越鏡宮,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時候,記憶中的南海也會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體而言,他會變得更主動更果斷更自信,適應力、判斷力和行動力也更強。作為南海的時候,他常常會不知所措、無所適從,伹是無論是成為李偉明、崔曉還是劉玉亭,他似乎都比鹵海更知道自已該做仆麼,不該做什麼。鏡宮對南海而言,就像是一個沒有事先備好的台詞、沒有大家一致認同的劇情、沒有對整個演出了如指掌的導演,甚至連演對手戲的同伴都無可預知的舞台;

而南海則像是這樣的舞台上一顆最耀眼的戲劇明星,最擅長也最熱衷的就是演繹這樣一幕幕不可預演也沒有結局的人生悲喜劇。而一旦退出舞台,做冋南海,他就會失去身上許多的激情與光環。曾經有演員聲稱,己就是為舞台時生的,自己所有的生命光輝都隻會閃耀在舞台上。在最宂奮的時刻,南海也曾經想過,也許自己就是為鏡宮而生的,所有生命中最堅強、最脆弱、最精彩、最無奈、最陌生、最熟悉的部分,都隻有穿過鏡宮,把一個陌生的身體像戲服一樣套在自己的記憶上,才能得到最真切的體驗。

然而,僅僅因為體力和精力上的透支是不會這麼輕易地讓南海病倒的。疲憊永遠隻是一枚炸彈,不經“引爆”是不會突變成病的。事實上,在經曆了李偉明和崔曉之後,南海同樣很疲憊,但是卻並沒有病倒,因為那時候他既不曾突遭楊琳的莫名冷漠,也沒有和劉玉亭那個加密的“我”不期而遇,撞個滿懷。如果說,楊琳的冷漠還隻是令現實中的南海變得心灰意冷,那麼劉玉亭的那個“我”則讓鏡宮中的南海在虛幻的自信與光環中一腳踏空,讓他無法麵對跌回了原形的自己。相形之下,“我”對他的傷害似乎更大。因為當現實變得無法想象時,他還可以退守鏡宮;可是一旦鏡宮也變得如同現實,那他還能退往何處呢?

那個叫做“我”的Wor自文件的內容是劉玉亭親手記錄下來的,但嚴格說起來,不能算是記,因為所記載的內容並不是按照日期順序進行排列的。那隻能算是一種雜記,什麼時候記,記什麼內容,完全憑記錄者的心情。

在“我”之前,劉玉亭大概並沒有記日的習慣,他之所以創建這個文件,完全是因為那個叫陳然的女孩子。在偶然與陳然相遇的當天晚上,劉玉亭就創建了這個文件,開始記錄自己的心情。在最初的幾天裏,所有記載的內容都是有關陳然的s陳然帶給劉玉亭的震撼、驚喜、癡迷和瘋狂令南海很吃驚,因為想象當中,劉玉亭迥然有別於普通十七歲少年的身份和經曆,一定會讓他比一般的同齡人更沉穩更成熟更老練。這樣的推斷在劉玉亭所記載的其他一些事情中也得到了證實。劉玉亭在麵對和處理其他的人和事的時候,的確很老練,有時甚至表現得很老辣,怛唯獨在麵對陳然的時候是個例外。萍水相逢的陳然不僅遍布“我”的每個角落,而且也在一瞬間就讓整個劉玉亭徹底淪陷。

雖然劉玉亭在文字中並沒有洋細地記滎所有的細節,但很顯然,陳然被劉玉亭不可理喻的追逐嚇到了,所以盡管劉玉亭不顧一切地表白、示好,甚至像影子一樣追隨陳然去了從來沒有去過的圖書館,但是卻並沒有打動陳然,反而不得不花費許多氣力去消除陳然對他的反感甚至是敵意。後來,他雖然讓陳然相倍自己確實沒有惡意,但也沒有辦法讓陳然接受他的好感?陳然甚至當麵告訴劉玉亭,他對自己的感情隻是一時衝動,像一場海晡,雖然來勢驚天動地,但不能持久,而旦退去時隻會留下一片廢墟。所以,他應該及時製止自己,不要既浪費大家的時間,又給大家造成不必要的後果。可是劉玉亭卻不氣餒,他甚至把陳然的這個比喻記在了“雜記”中,大加讚賞。那時候的劉玉亭已經不可理喻,即使是陳然的譏諷與拒絕,隻要是針對他的,都是一種與他有關的快樂和幸福。

見勸阻無用,陳然對他的態度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不再強硬地拒絕,而是有所克製、有所緩和。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南海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陳然隻是在變攔堵為疏導,不想再激起他更大的瘋狂而已,而劉玉亭卻顯然把這種變化看成了一種妥協一種希望。他乘機請求陳然把她每次去圖書館的H期和時間提前通知他,讓他吋以在這裏見到她。他保證絕不會打擾陳然,隻要能讓他看到她就行。他相信有一天陳然一定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如果有那麼一天,他希望陳然能夠允許自己請她到樓下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陳然答應了他。

也許在陳然看來,如果注定在一時之間無法擺脫劉玉亭,那麼圖書館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那裏對她來說,是一個心無旁騖的地方;而對劉玉亭而言,卻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地方。在圖朽館裏,她的時間會被大大地縮短,而劉玉亭的時間卻會被大大地抻長。再者,也許在陳然看來,劉玉亭敢於這樣知難而上無非是因為他的錢給了他某種自信;而在圖書館裏,不但劉玉亭的金錢注定無所作為,而且圖書館中那些無法用金錢買到的東西還會沉重地打擊他那種不可理喻的自信。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在這樣一個令劉玉亭無所事事、度日如年、損耗自信的地方,隻要時間稍長,他自然會心灰意冷,知難而退。當然,這些南海都不可能在劉玉亭的雜記中看到,但是卻可以透過劉玉亭的記錄想象得到這就是文字最大的玄機之一:閱讀的人往往可以從中看出與字麵意義完全相反的東西。而這種與字麵意義南轅北徹的閱讀,又往往可以抵達連記錄者都不曾抵達的真相。

從那以後,陳然每次去圖書館,都會提前給劉玉亭發短信。劉玉亭果然一次也沒有爽約,盡管許多時候在圖書館裏他甚至連跟陳然打聲招呼、讓陳然用正眼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轉眼過去兩個月了,這時候的陳然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排斥劉玉亭了,而劉玉亭對陳然的那種感情或者感覺也不像一開始那樣勢不可擋了。這種變化劉玉亭並沒有清清楚楚地寫出來,但是從劉玉亭的雜記後半部中陳然的名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就可以看出來了。海嘯已經開始退去,隻不過可能沒有像陳然所預計的那樣留下一片廢墟,隻是留下了一些空白。至於陳然的名字,劉玉亭早就從什麼地方或者因為什麼契機知道了,隻是陳然自己以為他不知道,或者陳然明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但是卻故意在咖啡廳裏做那樣的自我介紹,以此來表達一點什麼。

那杯咖啡對劉玉亭意義重大,至少是他盼望已久的,但是卻被南海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他的漫不經心很可能還在無意當中傷害到了陳然,令她誤解劉玉亭是在有意戲耍或者報複她。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南海並不覺得自已應該對劉玉亭懷有歉意。站在南海的角度上,劉玉亭對陳然的癡迷雖然可以理解,但並不值得他去支持。而站在劉玉亭的角度上,陳然也隻是他生命中一個美麗的過客,像夜空中的流星一閃而過。而且事實上,有機會請陳然喝上那杯咖啡的,是南海,而不是劉玉亭。再退一步說,就算劉玉亭本人有機會請陳然喝上那杯咖啡,他們兩個人也很難成為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這並不是因為陳然就一定不會接受劉玉亭,而是因為劉玉亭對陳然的狂熱和癡迷確實有點像海晡,來勢不可預測,退去卻是命中注定。那杯咖啡看上去可能是一個起點,其實也是一個終點。從這一點上說,南海的漫不經心對陳然不但不是一種傷害,反而可能是一種保護。

讓南海感到沮喪和不安,甚至無法麵對鏡宮中的自己的,是另外兩個人,汪叔和小婧。

從劉玉亭的“雜記”中南海知道,原來他早就發現汪叔吃回扣的事情了,似是他根本不想把這件事情挑明,更不想開除汪叔,而隻是想在一個適當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給他調整一個崗位,讓他失去繼續吃[51扣的機會,然後再用提高薪金的方法補償他因為失去回扣而減少的收入。劉玉亭並沒有提及他這麼做的具體原因,也沒有為汪叔的行為給出一個讓人可以理解甚至諒解的理由。但是從字裏行間,南海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個汪叔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那樣的地位敁然不單單是靠汪叔對大魚樓的貢獻就可以換回來的,那中間還涉及一種很深厚的感情。而那種感情也正是讓南海做出錯誤判斷和錯誤決定的原因。他可以站在大魚樓上,推斷劉玉亭的角度和立場;但是他卻無法站在鏡子前,推斷劉玉亭心中對汪叔那種深厚的感情,就算他“成為”了鏡子中的劉玉亭也無法做到。

另一個更讓南海覺得心神難安的人是小婧。原來劉玉亭是準備在五天之後答應與小婧結婚的,這個打算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雜記”裏,他甚至連怎樣找人虛報年齡幫忙辦手續,什麼時候籌辦婚禮都做了簡單的構想。隻不過,就像他沒有料到南海會在無意之中發現汪叔在吃回扣一樣,他也不曾料到小婧會逼著南海提前給她答複。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感情隻因為無法忍受最後幾天的等待和煎熬而無法修成正果?

劉玉亭很愛小婧,那種愛雖然可能已經不再那麼狂熱,但是卻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有位愛情哲人曾經說過,愛的最高境界,就是變成了一種習慣。就算是在那個因為陳然而建立的文件中,南海依然可以很清晰地讀到劉玉亭對小婧那種已經習以為常,同時也無可改變的愛。

但是在“我”之前,南海卻誤讀了劉玉亭對小婧的感情。他一直在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地不讓小婧受到傷害,結果卻恰恰是他以一種自以為是的方式傷害了小婧。

以小婧的性格,很可能真的就會換掉手機號碼,從此從劉玉亭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一段美好感情也許就此夭折,再難複生。想象一下,當劉玉亭問到吉慶道,回到大魚樓,卻發現自己永遠也無法回到小婧的身邊時,他的心情,他的感受;再想象一下被愛情放逐異鄉的小婧現在的處境和心境,南海覺得自己根本無法置身事外。雖然從此以後無論是劉玉亭還是小婧,都注定隻會出現在他的記憶中,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是與劉玉亭和小婧相聯通的,就算鏡宮已經關閉了大門也無法將其阻斷。更讓他沮喪的是,“我”讓他發現,他不但誤讀了劉玉亭的感情,很可能還誤讀了鏡宮,誤讀了鏡宮中的自己。銑宮不是誰的人生舞台,鏡宮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