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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我睜開眼睛之前,我已經記起了我曾經是誰。現在,我隻要睜開眼睛看看自己現在是誰就可以了。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卻被嚇了一跳:我眼前不到二十厘米遠的地方,有一張暗淡的小臉正對著我。小臉上的表情很怪異,好似一個正在進行團體操表演的場地——恐懼正在退場,而驚喜巳在蜂擁而人。我看見小臉上的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聽清它說了些什麼。我坐直了身體,拉開與那張小臉的距離,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張小臉是屬於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的。小男孩的嘴巴又動了動,這冋我聽清楚他的話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撫著自己的左胸:“你沒死呀!我差點被你嚇死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這是我第四次從鏡宮另一端的橡木門裏走出來,卻是第一次在睜幵眼睛之後,沒看見“自己”,卻先看見了別人。很可能,我在鏡宮穿行的時候,這個小男孩正一臉驚懼地盯著“我”的臉。我很想知道那一刻“我”是一種什麼樣子,或者說是一種什麼狀態。丁是我張嘴問他:“我剛才,怎麼啦?”

小男孩說:“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雖然你其實沒死,但我敢打賭,如果你真的死了,肯定就是那個樣子。”

我不由得皺皺眉,一來是因為男孩的話,他幾乎是句句不離那個討厭的“死”字,二來是因為“自己”的聲音,從我嘴裏。發出來的聲音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小男孩接著說:“你怎麼又偷偷跑下來上網了?要是被‘唐老鴨’發現,你就死定了!”

我沒有理他。他簡直就是個小烏鴉嘴,大概離幵那個“死”字就活不成了。這時候,鼻息裏一股奇怪的味道吸引丫我的注意力。我說:“這是什麼怪味?”

小男孩吸吸鼻子:“沒有呀,我怎麼沒聞到?”他總算暫時離開了那個討厭的字眼兒。

我說:“不對,背定有怪味。等等,我知道了,這是醫院裏的味道!”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一他的那張小臉再次變成了團體操的表演場,隻不過這一次退場的是驚離,而人場的是疑惑。他伸出一隻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驚異地發現他的五根手指都圓鼓鼓的,像五支小棒槌。小男孩問我:“你真的。經醒了嗎?”

我有些不耐煩:“你什麼意思?”

小男孩說:“這裏本來就是醫院,當然會有醫院的味兒!我們在這裏呆得時間長了,就聞不出來了,你怎麼好像剛剛才聞到似的?”

我心裏一驚,這才注意到小男孩身上穿著的衣服,那是病號服。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跟他的一樣。我趕緊環視四周,這裏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桌還有兩台電腦,其中打開的一台的顯示屏上是一扇半掩著的沉重的橡木門。裏側的牆邊靠著一排書架似的東西,上麵密密麻麻地排放著一些貼著標簽的文件夾。房門在書桌的右手方向。屋子裏隻點著一盞小台燈,光線有些昏暗。

我正想再問什麼,門外的走廊裏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小男孩趕緊把形狀奇怪的食指豎在嘴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他的嘴唇幾乎是黑色的,而臉色則是淺黑色的。後來我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種黑紫色,和那些棒槌樣的手指一樣,是一種病人裔肓的標誌。

腳步聲從門前走過去,然後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小男孩說:“咱們趕緊走吧,不然會被唐老鴨發現的!”

我跟隨著小男孩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冋手關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在門的上方有一個門牌,上麵寫著:資料索引室。我下意識地提醒自己,必須要記住這間屋子的位置,w為它既是我抵達的終點站,也是七天之後我重返南海的起始站。

走廊裏很安靜。我跟著小男孩悄悄地來到電梯間。他走得很慢。我們乘電梯上到三樓。我尾隨著小男孩溜進一扇大門,大門上麵寫著很醒目的三個大字:住院部。住院部門口的護士值班室裏亮著燈。小男孩躲在門邊偷偷地往裏看了看,然後衝著我招了招手。我跟在他身後輕手輕腳地從門前走過。我看見值班室有一個人正背對著門口在一個架子上找什麼東西。

小男孩帶著我走進了一條直直的走廊,走廊兩邊都是安靜得如同墳墓的病房。很顯然,我們應該快一點從這走廊裏消失掉,不然就算我們走到了走廊的最深處,那個隨時可能從值班室裏出來的護士也會看見我們。可小男孩依然走得很慢,他烏龜樣的行進速度讓這條走廊變得更長,長得令人窒息。終於,小男孩停在左手邊的一間病房前,輕輕地打開門。我跟在他身後走進病房,隨手帶上門。

小男孩站在門裏邊大u地喘著氣,就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追殺。我很奇怪地站在旁邊看著他。我從來沒見過喘氣喘得如此賣力又如此吃力的人,他的膚色也因為掙紮一般的喘息變得更深重了。我想,就算我們是這裏的病人,剛才偷偷去了隻有醫生們才能去的地方,也不至於讓他緊張成這個樣子。這電就算是再可怕,也隻不過是醫院,又不是監獄,那個“唐老鴨”大概也隻是某個醫生或者護士的綽號,而不可能是什麼邪惡的監獄位。而且,就算是電影裏那些越獄的犯人,如果這樣喘氣,也會被人指為表演過分誇張。

足足一分鍾之後,小男孩總算是恢複了比較平靜的狀態。還沒等我開口問他,他倒一臉驚奇地問我:“你怎麼,不喘氣呢?”

我笑了,說:“喘哪,不喘氣能活嗎?”

他一臉疲倦,走到一張床前,倒身躺了下去。我看了看,這屋子裏一共有三張病床,不過靠近旁邊的一張顯然是空的。我走過去,坐在那張靠近窗口的病床上。很顯然,這就是現在的“我”的病床。床頭卡上寫著:33床,趙永新,17歲,先心病。“先心病”?我有些奇怪,這算什麼病?以前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的床頭櫃的側麵貼了一些漂流、攀岩之類的圖片,我心想,也許這家夥一心想成為一名野外探險者,苦於沒有環境和機會,才想通過鏡宮尋找新的可能性。若真如此,他注定要大失所望了。南海的激流險灘、懸崖峭壁都在樓宇之間、人叢之中,最世俗、最遠離自然的地方。

我探過身體,看了看小男孩的床頭卡,上麵寫著:32床,王大力,13歲,先心病。

王大力轉過頭來:“你看什麼呢?”

我指了指床頭卡:“我們同病相憐!”

他看著我:“你有點竒怪!不會是這裏也生病了吧?”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腦袋。

我笑笑,懶得跟他分辯。我有些好奇地問他:“你真的有13歲了?看上太頂多也就10歲的樣子。”

他撇撇嘴:“你很高大嗎?要是我能活到17歲,個子一定長得比你高!”

我有些吃驚:“你的病很嚴重嗎?”我的問話幾乎等於是廢i舌,一個健康的13歲男孩根本不會“假設”自己可以活到17歲。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你去資料室做什麼了?”

我說:“沒做什麼,去玩玩電腦唄!”

他胸有成竹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心裏一驚:“你知道什麼?”

還沒等王大力回答我,門外的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和手推車的聲音。王大力說“該吃藥測體溫了,咱們先休息一會兒吧。”說完了,就閉起了眼睛。我也感覺有些累了,也躺到病床上,閉起眼睛。

但是,我無法讓自己的思維也躺下來,它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裏很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

看來我最後一次的鏡宮之旅不但會很乏味,甚至還有些令人擔心。我現在是一個患有“先心病”的病人,也許這種病會令人很痛苦,或者必須接受一些令人很痛苦的治療。果真如此,我豈不成了自找苦吃?我不禁有些沮喪。這已經是我第四次進入鏡宮了,盡管前三次我都會麵臨一呰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和狀況,但是我似乎從來沒有為此後悔過。而現在,我剛剛從那扇橡木門裏走出來不過十幾分鍾的時間,就已經開始後悔了。沒有人願意自己成為病人。更沒有人願意替別人生病。但我隻能自認晦氣。而且我也知道,後悔是最無用又最有害的一種情緒。無論如何,我必須按照約定,在充當七夭的“先心病”患者趙永新之後,才能夠重返鏡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