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護士推著一輛雙層的小推車走進病房。她把兩隻小藥盒分別放在兩隻床頭櫃上,說:“32床,33床,起來吃藥了。量體溫。”
她站在我和王大力的病床中間。王大力閉著眼睛,很熟練地伸出胳膊。護士替他測完呼吸和脈搏,記錄在手裏的本子上,又遞給他一支體溫表,然後轉向我。
她很年輕,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兩三歲。她的手很光滑很柔軟。我躺在床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那種漂亮又因為她的職業和身上的護士製服而多了一種很特別的韻味。當她的小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腕上的時候,我忽然想。也許她就是我這次蒼白的“先心病”之旅唯一的一個亮點。
放下藥盒和體溫表,她就推著小車走了。我暗暗地鬆了口氣。我原以為她會讓我當著她的麵吃那些藥。從理論上講,那些藥隻會對身體起作用,不管是正作用還是副作用,而且是對趙永新的身體起作用,但我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無論如何,趙永新的身體現在就是我的身體,是我的思想和記憶的載體。所謂“是藥三分毒”,誰又能保證這些“三分毒”的藥片不會像毒品那樣,既毒害人的身體,又毒害人的靈魂?
我悄悄地把那些藥片倒迸手裏攥著,然後下了床。王大力閉著眼睛問我:“你幹嗎去?”
我說:“衛生間。”
我走到門口,回頭問他:“剛才那個護士,她叫什麼名字?”
王大力睜幵眼睛,一臉奇怪的表情:“怎麼回事?”
我做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說:“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T。”
王大力說:“她叫羅琪。”
我順著走廊找到衛生間。我站在盥洗盆的鏡子前。鏡子裏的趙永新個子不高,蒼白、瘦小。我的心裏稍一失望,他的臉上就現出了一種懨懨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和這個趙永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和這個趙永新的身體總是有一種很古怪的“疏離”感。在此之前,就算是突然成為李偉明,甚至連自己原本是誰都想不起來的時候,我也沒有過這種奇怪的“疏離”感。打個比方說,在成為李偉明他們的時候,屬於南海的思想和記憶是“長”在他們身體裏的;而現在,那些思想和記憶卻像是被“移植”到趙永新的身體M的,兩者之間似乎產生了某種“排異現象”。我有些好笑,才剛剛成為病人不到二十分鍾,就聯想到了什麼“移植”、“排異”。我對著鏡子笑了一下,卻發現那種笑容也很別扭,有點苦澀。我抬手想摸一下那張臉,這才想起手裏還握著一些藥片。我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隨手把那些藥片丟到了盥洗盆裏,擰開龍頭,把它們衝了下去。
我躲到衛生間的一扇小門後麵,坐在坐便器上,閉起眼睛,想與潛伏在趙永新身體裏的“先心病”做一次正麵的接觸,但是,我的感覺一切正常,沒有疼痛,也沒有什麼不適。我稍稍鬆了一n氣。不管這個趙永新到底得的是什麼病,隻要不讓我經受太多太大的肉體痛苦和病痛折磨,讓我能夠平平安安地熬過這七天時間,我就心滿意足了,哪怕這七天時間我都隻能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度過。
這一刻我已經意識到,在我此次鏡宮之行的初衷與現實之間,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在我四次進入鏡宮的經曆中,隻有這一次是在南海的現實沒有出現任何負麵狀況,甚至是在他十七年的人生曆程中最陽光明媚的時候,以一種前所未有的主動姿態進人鏡宮的,用一句現在比較流行的話來形容,南海這最後的一次鏡宮之旅是一次“高調”之旅。沒有沮喪,沒有失望,隻是想好好地體會一下“發現新生命,感受新人生,尋找生命真諦”的鏡宮宗旨。但是鏡宮卻似乎是有意跟他開玩笑一樣,讓他的“高調”之旅從一開始就被迫變得低調了。
我回到病房裏。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竟然顯得有些忙碌。先是醫生進行免查房。早査房的時候,我見到了王大力嘴電的那個“唐老鴨”,他其實是我和王大力的主治醫生,姓唐,說話有些“左”嗓子,再加上他的姓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由李揚配音的那隻唐老鴨。
早查房之後吃早餐。這裏的病號餐還不錯,隻是n味都比較清淡。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先心病”對飲食的特殊要求。
早餐之後是夜班醫生與日班眹生的交接班。之後又是主任查房。在這些程序中,除了吃早餐之外,羅琪始終跟在醫生的後麵,介紹患者的一些基本情況,回答醫生的詢問,t到上午九點半主任查房結束。在這期間,我的眼睛始終隻關注著羅琪,想象著她如果脫掉護士服,換上漂亮的便裝會是什麼樣子。至於那些主治醫生、值班K生、主任醫師究竟都在我床前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太在意。一來我實在也聽不太懂,二來那似乎也跟我關係不大。
一個上午,我基本弄清楚了自己,或者說是趙永新的一些基本情況。所謂的“先心病”,全稱應該是“先天性心髒血管病”,簡單理解,就是一種先天性的心髒病。我和王大力以及這裏的絕大多數病人所患的都是這種病。這所醫院就是一所先天性心髒病的專科醫院,叫做“T市先天性心髒病專科醫院”。至於T市,我在此之前似乎聽說過,但卻沒有更深刻的印象,甚至連它究竟在哪個省內都說不清楚,而現在,雖然置身於此,我也沒有太多的興趣去追究。我估計此後的七天時間,我的生活不但與什麼省什麼市沒有多大的關係,甚至很可能自始至終都會被困在一張小小的病床上。隻不過,那時候我根本不曾意識到,這張小小的病床其實橫跨陰陽兩界,而旦隨時可能滑落深淵,一去不返。
雖然知道趙永新得的是先天性心髒病,但我的情緒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一來我並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二來我對這種病也實在沒有任何概念,所謂“無知而無畏”吧。不過這種平和的心態很快就被王大力的一番話給打破了。
話題是我先引起來的。下午午睡的時候,我睡不著,他也睡不著,我就問他:“你真的知道早晨我去資料室做什麼?”這時候我滿腦袋裏裝著的還是鏡宮。
王大力說:“我當然知道!你是上網查資料,看看自己還能活多長時間。”
我一愣:“為、為什麼?”
王大力說:“別裝了,我一猜就猜出來了!我八歲就開始上網了,上網的事兒我都懂!不過,光在網上查,用處不大。你得想辦法拿到自己的病曆,然後把病曆放到網上,也許會有人給你一個答案。”
我下意識地問他:“那麼,你得到……答案了嗎?”
他說:“嗯。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是嗎?”我有些失望。我沒法讓王大力把曾經對我說過的事情再重複一遍,因為我沒法告訴王大力我現在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王大力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他竟然說:“要是你還想聽,我就再說一遍我趕緊說:“好啊!”
王大力把身體側躺著,臉對著我。我也像他那樣側躺著,把臉對著他。不料他對我說:“你別朝這邊躺著,那會壓迫你的心髒!”
他的話讓我意識到,6G是朝左側躺著的。心髒在人的左胸腔裏,這點基本常識南海還是有的。我忽然想起了一個體檢笑話,那是楊琳說給我聽的。我忍不住問衛大力:“給你說個笑話聽聽,怎麼樣?”
王大力說:“好啊,不過別太可笑了,我的心髒會受不了。”
我說:“有一次,我們學校組織大家到醫院體檢。做胸透的時候,一個大夫突然對旁邊的大夫大叫起來:‘天啊,你快來看!這個人的心髒長在右邊!’旁邊的大夫湊過來一看,也大吃一驚:真的呀!我在醫院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奇人!’兩個大夫趕緊從門裏出來,想親眼看看這位‘奇人’究竟長什麼樣,結果出來一看,卻把他們氣得大叫。‘那位同學!誰讓你臉朝後站著了!’”
王大力沒有笑,甚至幹脆連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他也許病得很重,但是他不像是一個愚笨的孩子,而且他剛剛才提醒過我,別壓迫左邊的心髒,所以他不會聽不懂,他隻是不想笑。
果然,王大力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們不能拿心髒開玩笑。我們跟別人不一樣。
我有些尷尬。我顯然還對肖己是“先心病”患者的身份有些不適應。我說:“好吧,我不拿心髒開玩笑了。可是,我轉過去說話很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