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拒絕手術。盡管趙永新的媽媽、唐醫生費盡丫心思和口舌,也沒有能說服我。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卻沒法讓他們理解我。如果他們知道我是誰,他們就不會再試圖說服我了,因為那如同在勸說一個健康而且神誌清醒的人從十層樓上跳下來,而理由僅僅是想試試他的運氣如何,看看跳下來之後是不是會有僥幸生還的奇跡發生。
我拒絕手術,也讓王大力想不通。他問我:“你不是一直都。艮想做手術嗎?”我說:“原來是那樣,但現在我不想做了。”王大力刨根問底:“為什麼?”
我有些不耐煩了,厲聲說:“不為什麼!”
王大力不吭聲了。可過了不到十分鍾,他又忍不住問我:“你到底為什麼呢?”
第二天是羅琪的白班。上午她帶我去做檢查。檢查的項目很多,又是X光又是心電圖,還有什麼超聲心動圖。羅琪告訴我說,這些都是常規檢查,但我不相信。我懷疑他們雖然沒有說服我接受手術,但是已經開始在為手術做準備了。我之所以會配合檢查,一是因為我不想再把趙永新的媽媽招來,冉聽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向我哭訴她有多麼不容易,而趙永新那個去向不明的父親多麼不是東西,多麼不負責任,多麼沒有人性。二來羅琪向我保證,今天的檢查都沒有任何的痛苦。
等待檢杳的時候,羅琪忍不住問我:“你為什麼不想接受手術?”
我說:“我不想死得更早。”
羅琪笑了,說:“怎麼會?如果手術成功,你以後就會像健康人一樣生活,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難道你不想嗎?”
我沒吭聲,心裏想:隻有不手術,熬過剩下的六天,我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羅琪說:“心髒手術肯定會有風險,但是你應該相倍大夫,相信我們。要是你還不放心,我可以很詳細地把手術的知識、方法、方案講給你,還可以安排你觀看唐大夫以前做過的手術錄像。”
我說:“這些唐大夫已經跟我說過了。”那個唐老鴨曾經跟我保證過,我這個手術的成功率會達到30%。可是我沒法告訴他,就算是他保證百分之百會成功我也不會做。
羅琪顯然還是想試圖勸說我,她說:“我覺得你應該接受手術,而且越快越好。你的病其實已經被耽誤了,多拖延一天都會使病情更加嚴重……”我沒有吭聲。我沒有打斷她,僅僅是因為我想讓她對我多說一些話。羅琪不可能知道,她在我眼裏,就是這愁雲慘淡的七天裏唯一的一縷陽光。
下午午睡的時候,羅琪輕輕地推門進來。見我沒有睡意,就小聲地問我:“跟我出去走走?”
我跟著羅琪下了樓,從醫院大樓的後門出來。醫院的後院裏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我的病房在大樓的另一麵,看不到這個所在。這裏大概是許多病患散步散心的地方,但因為現在是午後,小花園裏空無一人。羅琪和我坐在一張樹陰下的長椅上。已經是秋天了,長椅上落了一些枯死的黃葉,用手輕輕一撚,它們就會被撚得支離破碎。它們現在很幸福,因為它們現在已經擺脫了生命的恐懼。
我知道羅琪帶我出來的H的。她以為上午她的那番話讓我多少有些動搖了,所以想趁熱打鐵。可是我沒想到,羅琪的話題卻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從手術開始。
她問我:“你有女朋友嗎?”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的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楊琳,之後才意識到,楊琳與趙永新與現在的我毫無關係。我突然無法把精神集中在這場談話上。現在的趙永新在做什麼呢?正常情況,他應該坐在教室裏上課,而楊琳就坐在他的左前排。他現在是南海,而楊琳怎麼可能與南海無關呢?我的心一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前三次的鏡宮之行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覺。也許那不是什麼預感,而僅僅是一個錯覺,因為趙永新那顆缺損的脆弱的心髒。
羅琪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神情變化。她想問我什麼,卻被我攔住了。我問她:“你帶手機了嗎?”
她點點頭:“你想打電話?”
我沒有吭聲。我接過她的手機,按下了楊琳的話碼,聽到的依然是那片不容置疑的忙音。我有些頹然地垂下手。鏡宮的規則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任何理由而改變,哪怕這一次我真的因為心髒病發作而永遠無法重返南海,它大概也不會讓我打通這個電話。
我把手機還給羅琪。羅琪很關切地看著我:“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有女朋友。”
“啊?”羅琪愣了一下,然後明內過來,“真的嗎?”
我代表趙永新點點頭。
羅琪說:“那你告訴我,你希望以後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子的?”
我看著她,依然代表趙永新,我說:“像你。”
她的臉紅了,但還沒忘了她要說的話:"如果你做了手術,以後會找到比我好許多的女朋友。”
我說:“如果我死在手術台上,我就連你也見不到了。”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你不能放棄,趙永新。誰都不為,隻是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放棄!”
我問她:“你能問答我一個問題嗎?”
她的眼睛一亮。她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女孩子,跟楊琳一樣。做她的男朋友肯定會很幸福,但也會有些累。
她問我:“什麼問題?”
我問她:“如果,我本人不同意,可是家長同意,願意簽字,一樣可以進行手術嗎?”
她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她說:“你沒滿十八歲,理論上說,隻要你媽媽同意手術,就可以做。可實際上,醫院不會那麼做。”
我問:“為什麼?怕違法?怕擔責任?”
她搖搖頭:“那倒不是。那麼做並不違法,也不用承擔什麼責任。醫生不會那麼做,是因為任何手術都需要病人本人的配合。心髒手術又比其他手術更需要這種配合。不要說你拒絕手術,就算你的一些不良的心理反應,比如焦慮、恐懼,都會對手術的效果產生直接的影響。所以,醫生不會在違背你的意願的情況下,強行為你做手術。”
我站起身:“我有點累了,想回病房了。”
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是你還沒有答應我接受手術治療。”
我說:“我再考慮考慮。”
我問到病房,看見王大力的爸爸媽媽坐在他的病床兩邊,王大力小小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樣子很像一個被仆從圍繞著的小地主。王大力的父母自然也已經知道了我拒絕做手術的事情,很認真地想勸我,但剛一開口就被我頂了回去。他們是誰?以為我是王大力嗎?
那天晚上,病房裏很安靜。王大力忽然對我說:“你告訴我吧。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
我被他問得摸不到頭腦:“告訴你什麼?”
王大力說:“告訴我,你不肯做手術的真實理由。”
我有些煩了。一個小時之前,我剛剛被趙永新的媽媽整整糾纏了一個下午,她一會兒要親手掐死我,然後自殺;一會兒又要給我跪下,好像她是天底下最無奈最痛苦最忍辱負重的偉大母親。我很不耐煩,但又無處逃避。後來我說:“你別再煩我了!如果你真的這麼為我著想,那你早幹什麼去了?!”這話也許狠了一些,但顯然管用。趙永新的媽媽愣怔了一會兒之後,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站起身,走了。
我警告王大力:“你別再煩我了,我什麼也不想說!”
可王大力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警告,他說:“可是,前兩天你才跟我說過,如果你媽媽能湊夠錢,你一定會做手術!你,你還……”
我說:“我還什麼?”
王大力說:“你還哭了,說你很倒黴……什麼的。”
我說:“是嗎?”
王大力說:“你是不是在和你媽媽賭氣?你跟我說過,她脾氣不好,以前還經常罵你打你。可是知道你病了之後,她不是對你挺好的嗎?這段時間為了給你準備治療費,她還背著你出去賣血,如果不是被去采訪義務獻血的記者拍到,在電視裏播出來,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心裏一動,但依然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