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工大力說:“你怕手術不成功,會死在手術台上;可如果你不做手術,不是一樣會死嗎?”

我不吭聲,任他說去。

他說:“可要是成功了呢?要是我有這樣的機會,我肯定連想都不會想,馬上就讓唐老鴨給我做手術!”

我不耐煩了:“那我把這個好機會讓給你好了!”

王大力垂下頭。

我有些後悔了,但我並不想把話收回來。這話雖然重了一些,但是至少可以讓王大力閉嘴,讓我的耳朵清淨一些了。

夜裏,我起來了:衛生間。床底下有夜壺,怛我可不想用那種東西。我迷迷糊糊地看見王大力好像是半倚在床頭上。我看不清他的臉,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跟我說話,我假裝不明白,轉身走開。我不想冉招惹他,從衛生間回來,趕緊溜回床上,繼續睡覺。

後來,我被一陣忙亂的聲音驚醒了。我睜開眼睛,正看見王大力小小的身體躺在急救推車上,被醫生和護士們推出病房。我起身想跟出去看看究竟,卻被攔住了。

我無法人睡。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我到王大力的抽屜裏翻他的手機,卻沒翻到。後來是在他的枕邊找到的。已經是淩晨五點半鍾了。我把手機放冋去,又拿起來。一條未讀短信的標誌不停閃爍著。還有兩個未接電話。那條短信來自王大力的媽媽。我忍不住打開短信,上麵寫著:怎麼樣?不舒服趕緊叫醫生。那兩個未接電話也是王大力的媽媽打來的。從時間上看,兩個電話是在短信發過來不到一分鍾時打過來的。我估計了一下時間,大概那時候王大力正被人抬上急救推車。他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發病的時候,放著眼前的K生護士不叫,卻給媽媽發短信,也不打電話。

我索性打幵短信的收件箱,裏麵的一條短信讓我有些奇怪,那是王大力的爸爸發給他的:錢已經存到趙永新媽媽的卡裏麵了。你放心吧,我用的是一個新號碼,她不會知道是我們的。我一愣,仿佛從天而降的餡餅一樣落到趙永新頭上的那一萬塊錢,竟然是王大力讓他的爸爸存進去的。這怎麼可能?!

走廊裏突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是王大力的媽媽。我隻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像王大力一樣,停止了,消失了。

上午,工大力的爸爸來收拾他的東西。那些東西王大力再也用不上了,它們隻會給王大力的爸爸和媽媽證明,他們確實曾經有過一個叫做王大力的孩子。上一次王大力的媽媽來看他時,我發現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我猜她大概已經懷孕了。我沒有跟王大力提起過這件事,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但我可以想象他知道了這件事之後的心情。

王大力的爸爸臨走的時候對我說:“王大力說過,如果他有機會活下去,一定會和你成為鐵哥們。”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王大力的爸爸站在病房門口猶豫了一下,他似乎還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最後隻是長歎了一聲,再沒有說什麼,走出去,隨手輕輕地帶上門。

護士來換了床單、被套。王大力就這樣被宣告不存在了。護士要扔掉床卡,被我要來了。迄今為止,南海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死人,而這一次卻麵對麵地見識了死亡。如果我知道昨天夜裏我上衛生間的時候,就是最後一次看見王大力,我一定會跟他說幾句話,也聽他說幾句話。

我無法想象王大力短短十三年的生命曆程,但我知道,他至死都不曾放棄活下去的希望。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說服他的父母,為趙永新湊上手術所缺的那一萬塊錢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心願。他永遠不會有十七歲了,但是他希望十七歲的趙永新會健康地活下去,帶著他的心願活下去。我無法想象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他肯定會有太多的遺憾和不甘,而最讓他遺憾和不甘的,就是他無法說服我接受那台宿命一般的手術。

幾乎是一整夭,我都對著王大力的空床發呆。唐老鴨來過,要給我換病房,我搖搖頭。換一個病房,我就會忘掉王大力,就可以不冉麵對死亡了嗎?晚上是羅琪的夜班。她特意過來坐了好一會兒。她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坐在我的床邊上,低頭卷棉簽。我很感激她。現在我隻需要有人這樣陪著我,不需要她說任何話。

我出門去上衛生間,間到病房的時候,卻發現羅琪不在了,病房裏空蕩蕩的,三張病床都換了新的床單和被單,而且床頭上都沒有床卡!我的心裏突然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恐懼!我的床卡哪去了?我不能沒有它!它是我還活著還存在的標誌!我跑出病房,去找羅琪,但羅琪不在。我去問其他的醫生和護士們,但是他們都麵色凝重、行色匆匆,對我視而不見!我大聲地跟他們說話,他們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張開雙手攔在他們麵前,他們卻穿我而過!我下意識地低下頭,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被羅琪從噩夢中喚醒。她坐在床邊,我緊握著她的手,仿佛花了一個世紀,才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我問羅琪:“如果我答應做手術,什麼時候可以做?”

羅琪說:“大概得一周之後吧。”

我問:“最快呢?”

羅琪說:“嗯,你的術前檢查已經做完了,手術方案也早就製定好了,也許三四天,我會幫你問問唐醫生。”她小心地看著我,想再說點什麼,卻欲言又止,好像擔心一旦說錯了話,會驚擾了我剛剛下定的決心。

我輕輕地鬆開她的手。其實我並沒有下定任何決心。羅琪永遠也不可能明白我此時的心情。毫無疑問,早一天手術,對趙永新的明天意義重大,甚至會決定他是否還有明天,但是對南海呢?趙永新的明天對南海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突然發起高燒,燒得不省人事。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一間陌生的病房裏。我的臉上戴著氧氣罩,床邊擺著輸液架。怛我既感覺不到有清新的氧氣在輸人我的鼻子,更感覺不到有強勁的藥液在流人我的血管。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很輕,如果不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捆綁在了病床上,一定會像柳絮一樣地飄浮起來。而我的頭隻能在很小的範圍內轉動,隻有我的思想和£憶還能來往如梭,穿行自如。

我隨時都可能死去。這不是哪位現實中或者網絡上的醫生告訴我的,而是趙永新的身體告訴我的。它的答案比其他任何人的都更可信也更可怕。而比這更可怕的是,我會帶著南海的記憶,以趙永新的名義死去。當我死去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死去的是趙永新,沒有人會知道我其實是南海。南海的父親南疆、南海最愛的女孩子楊琳,還有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會知道他其實已經死了。隻有那個真正的趙永新知道南海已經死了,時他也會因此成為人世間一個最成功的冒名偷生者。隻是無法想象,在他漫長的餘生當中,當他每一次站在鏡子前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心情和感受。他肯定不會懷念那個趙永新,隻會努力忘掉他,好像自己一出免就是南海一樣。似是,他真的忘得掉嗎?

我應該恨他,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並不怎麼恨他。更奇怪的是,原來相互疏離的趙永新的身體和南海的記憶卻在這樣的生死關頭緊緊地“長”在了一起,連洞察一切的死神都看不出任何破綻。

我努力讓自己散漫成性的思緒安定下來。我先是覺得很悲哀,因為即使在麵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時候,我依然無法抑製住南海那無可救藥的胡思亂想。可接下來,我又發現其實自己應該感到慶幸,此時此地,也隻有南海的胡思亂想可以幫助我逃出生天!我甚至可以因此而心存僥幸:一個人擁有如此活躍而強健的思維,那麼就算他的肉體再脆弱,他可能也不會輕易地死去!

我閉上眼睛。我下決心要讓自己唯一強健的思想和記憶拋開一切羈絆,麵對我的現實。死神現在就躺在我的身邊,比任何一個醫生或者護士與我的距離都要近。如果說,王大力的死曾經讓我與它床挨床的話,那麼現在,我已經與它同床共枕、鼻息相聞了。但是,我仍然活著!

好像有人站在我的床前。我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下意識地叫她:“楊琳!”但後來我認出來了,那不是楊琳,而是穿著便裝的羅琪。我掙紮著問她:“今天,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