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十三號了。”
我算了一下,我竟然昏睡了兩天兩夜。
她俯下身來,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我問她:“你下班了?”她點點頭。
我問:“你下—個班是什麼時候?”
她說:“我請假了,想休息一段時間。從畢業到現在,我還從來沒有休過假呢!”
我還想問她,卻被她止住了。她說:“好好養病,你會好起來的,我保證!”羅琪走後,趙永新的媽媽來了。她的臉色很難看,仿佛也大病了一場。她又開始跟我嘮叨,這兩天在我昏睡不醒的時候,她有多麼害怕多麼辛苦。我沒有製止她,讓她盡情地說。很奇怪,我好像忽然不那麼反感她了,而在此之前,她是僅次於“先心病”的第二粧讓我頭疼的事情。等她終於說完了,我問她:“羅琪會休息很長時間嗎?”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歎了口氣,說:“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她辭職了,不在這兒上班了。”
我一驚:“為什麼?”
趙永新的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
我莫名其妙:“因為我?”
她說:“你這個孩子,太不懂事了!你為什麼要把那些藥都扔了?”
我一驚。一幵始我還把那些藥片先藏起來,然後扔到衛生間去。後來我嫌麻煩,有時候就會用紙包著,扔在病房的紙簍裏,看來是被人發現了。
趙永新的媽媽說:“打掃衛生的清潔員發現了那些藥片,唐大夫非常生氣。查問負責發藥的護士:,結果隻有羅琪承認,她沒有嚴格按照要求看著你把藥吃了,而是放在那兒,讓你自己吃。結果,她被醫院勸退了。因為她一貫工作表現不錯,才沒有開除她,隻是讓她主動辭職。”
我說:“可是,沒有看著病人吃藥的又不隻是她一個人,她為什麼要承認?”
趙永新的媽媽說:“這件事總得有人承認。而且大夫認為,你這次高燒,跟你沒有按時按量服用那些抗生素有關。幸好隻是肺部感染,如果得了心膜炎,那就太可怕了。”
我無力再說什麼。
我主動睡了一覺。這在我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沒有人能保證在我睡去之後一定還會醒來。我告訴自己,為了能夠醒過來,我一定要勇敢地睡過去。
我真的醒過來了,身體好像變得踏實了一些,就算沒有那些無形的捆綁,也可以勉強地留在病床t。不過我知道,死神並不曾離開,它依然躺在我的身邊。我既無力逃脫,更無力把它趕走。我所能做的,依然隻有思想。
可是,當你與死神相依的時候,你還能想些什麼,又該想些什麼?也許,隻有“活著”才嶽最適合的主題。就如同人們總是在醫院裏談論健康一樣,在死神的身邊思考生命的意義盡管令人有些悲哀甚至絕望,怛卻絕對會令你印象深刻,至死難忘。
我的思想從病床上一躍而起,推門而出,而我身邊的死神卻渾然不覺,我靜靜地站在鏡宮那扇沉重的橡木門前,我沒有奢望它會突然為我而開,從一座旨在讓人們“發現新生命,感受新人生,尋找生命真諦”的鏡宮,蛻變成我一個人的逃生之路。我隻想站在它的門前,盡情地亨受思想的樂趣。我甚至想到,如果人死之後,真的還有靈魂還可以繼續思想,那麼死亡就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如果我真的無法走出那間病房,真的以趙永新的名義就這樣死去,也沒有那麼吋怕,那麼無奈。真正重要的是你活著的時候是誰。我回過頭來看看床上的死神,它仿佛也有些累了,閉目無聲。也許,它是在故意假寐,給我最後一段胡思亂想的時間。
這時候,我已經明白,把死神引到我身畔的並不是趙永新,甚至也不是“先心病”,而恰恰是我自己。從在那間資料索引室裏醒來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裏就隻想著南海,甚至恨不能越過趙永新,直接回到南海。我從來沒有用趙永新的心去思考去判斷去選擇,也從來沒有為趙永新去思考去判斷去選擇,更沒有意識到,趙永新才是我的今天。沒有了今天的趙永新,就不會有明天的南海。也許,生命最基本的意義隻在於今天,而不管你有多少記憶中的昨天,也不管你有多少可以期待的明天。
我不再試圖忽略、忘記自己的心跳,而是努力地去傾聽它。那顆生而孱弱的心髒曾經屬於趙永新,但是現在,它在頑強地為我而跳動。它又不僅僅為我而跳動,還為趙永新,為了趙永新的媽媽,為了王大力,甚至為了王大力的父母,還有羅琪和唐大夫。也許,生命的另一個重要的啟示就在於,它屬於你,又絕不僅僅屬於你。當它不再僅僅屬於你的時候,往往就會變得更偉大更堅強。
我的心跳如鼓,但心情卻如流逝的時間一般安靜、從容。我不再奢望可以落在時間的後麵,也不再擔心會走在時間的前頭。是生命決定時間的意義;而時間卻並不能決定生命的意義,甚至都不能衡量生命的長短。那一瞬間,我不再為王大力感到惋惜,也不再為自己感到恐懼。我側過臉看看身邊的死神,它依然閉目無聲。
第二天早晨,我退燒了。其後的一天,我的病情平穩,從重症室冋到了普通病房。用唐大夫的話說,我已經基本上脫離了生命危險,闖過了這道生死關。而我知道,闖關成功的其實還遠不止唐大夫所說的“生命”。我問唐大夫:“我還可以進行手術嗎?”
他說:“當然可以!”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涅槃一般的第七天終於來臨。傍晚的時候,我把趙永新的媽媽打發走,卻把她的手機留下了。
淩晨,我依然趕在鬧鍾之前醒了過來,然後等著鬧鍾也醒來之後,輕輕地下了病床。
一路順利。雖然從樓上的病房到樓下的資料索引室,對於現在的我來說,路途遙遠,需要我的雙腿和心髒付出跋涉般的艱辛,但是這一路上竟然奇跡般地不曾遇到一位醫生或者護士,也不曾遇到一點意外。一樓資料索引室的門沒有鎖,甚至連桌子上的那台電腦的顯示屏還亮著,閃爍著生命一般柔和而堅定的光。在那一刻,T市先天性心髒病專科醫院仿佛已經與鏡宮相連,成為了鏡宮一個特別的出入口,一些別開生麵的生命在此匆匆而過。
我點擊返回的“確定”框,然後靜靜地等待。宮殿中的鏡子開始移動,形成了一道長長的鏡廊。有一行字,仿佛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反射、折射,從鏡廊無盡的盡頭而來。那行字是:對方沒有進入鏡宮!對方拒絕返回!
我的耳朵裏隻有如雷的心跳聲,震耳欲聾。我深深地吸氣,然後深深地呼氣。然後,那大的心跳聲漸漸減弱,漸漸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耳朵之外的最近處。
我從一個空白的夢中醒來。我睜開眼,周圍一片漆黑。我適應了大約半分鍾的時間,才看清楚了身處的環境。我在一間七八個平方米的小房間裏。我躺在一張床上,而房間裏的另一張床空著。我已經記起了我是誰,但是我並不急於證實自己現在的身份。我慢慢地起身,走到門邊,在牆上摸到了開關,打開燈。
牆上有一麵鏡子,我站在鏡子前,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鑄子裏那個人很年輕,但形容疲憊,兩眼發紅,下巴上並不濃密的胡須好像也有好幾天沒有修剪了,像一些蓬勃而自由的雜草。我在鏡子前站了一分鍾,用來熟悉鏡子裏那個曾經很熟悉而現在卻變得有些陌生的人。然後,我在床腳處發現了一隻背包。那隻背包以及包裏的東西也都很熟悉,但我沒能在背包裏找到那隻熟悉的手機。而且,我沒有在房間裏發現電腦。很明盤,鏡宮在電腦之外,還可以開啟另一扇門、另一個通道。之後,我出了房間。
這裏似乎是一間小旅社。果然,我在走廊的盡頭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服務台。服務台裏坐著一個正在打哈欠的年輕人,看上去他跟我一樣,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但他的床上不可能躺著那位令人敬畏的死神。他問我:“有事?”我問他:“這是哪?”
他愣了一下,但還是說出了一個地名那地名很熟悉,是自市所轄的一個縣級市。
我借了服務台裏的電話。當電話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說:“爸爸,我是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