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章(3 / 3)

小梗,劉二妮,孫田秀。今天在這裏先後上場的三個人,一個是他當年的同事,與他心心相印的女人;另兩個卻是當年遠近聞名的律條村“鬥私批修報告團”的成員。發現了這一點,許景行頓時生出滄桑之感。

接著站出來作見證的是一個不知哪村的中年漢子。他上台講了他新犯的一條錯誤:他走親戚家喝酒喝醉了,回家還把老婆打了一頓。說完,他衝著耶穌像連連弓腰,口裏說著“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許景行聽了點點頭:嗯,這真像鬥私批修了。

後邊兩個婦女做的見證卻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她們都是用親身經曆來證實上帝的存在。一個婦女說,她有一天在趕集的路上,突然有一隻狗撲上來,她立馬說一聲“感謝主”,那狗立馬就退了。另一個婦女說,前天夜裏,她起先覺得有點熱,被子蓋得不嚴實,後來睡夢裏覺得冷,迷迷糊糊地覺著有人給她掖了掖被子。她醒來一看,被子果然嚴嚴實實,這不是主給掖的又是誰?

許景行聽了覺得可笑,索性離開牆洞邊,到門口坐著抽起了煙。看來那邊作見證的也不再有,因為歌聲又響起來了。這次唱歌隻唱了一首,然後又是禱告。禱告完畢,眾教徒便湧出教堂往院門走去──看來這一次禮拜結束了。

這時,他聽見小梗喊堂哥堂嫂和劉二妮留下,讓他們陪爹一起吃飯。許景行對閨女的安排十分滿意,想想這孫家河西村還有他的姑家親戚,但姑和姑夫都已死去多年,他就讓女婿把姑家表弟叫來,大家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飯。

吃飯時,劉二妮問許景行:“老哥哥,今天你也聽見了,你說信耶穌到底好不好?”許景行點點頭:“對安定團結有一定的好處。”劉二妮興奮地說:“那你還不入?”許景行搖搖頭:“還是不能入。”“為啥?”“你們信的那些,我還不能完全接受。”劉二妮拿筷子向他一指:“你呀你呀,到什麼時候才能覺悟?”小梗這時說:“四嬸子你不要著急,你叫俺爹先看看書,了解了解。”她起身到抽屜裏摸出一本嶄新的《聖經》,遞給爹說:“爹,我不強求你入教,隻想叫你回家沒事的時候看看這書,行不?”許景行點點頭接在手裏:“中,我回去慢慢看。”

吃過午飯,劉二妮與大收兩口子要走,小梗說:“咱們一塊吧。”劉二妮問:“你回娘家?不叫你爹在你家住一宿?”許景行說:“合意辦廠弄髒了水,你不也知道嗎?我想叫小梗去勸勸他。”劉二妮與大收兩口子都說:“那是得好好勸勸。”

五個人就走出村,走上了沭河大堤。這時他們都看見,許合霞還在水邊沙灘上坐著。孫田秀喊道:“大兄弟,你怎麼還沒過河回家?”許合霞回頭看見他們過來,氣急敗壞地說:“咳,真是氣死我了!你們信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挪亞方舟就叫人偷走了!”

許景行和劉二妮等人都吃了一驚。看看兩岸,果然沒見木筏的影子。走近水邊,許合霞說,他們一夥人結束禮拜回到這裏,就發現木筏不見了。問問河邊幹活的,他們說好像看見有個不認識的青年把木筏解了,撐著它順河漂了下去。小梗聽了,隻在胸口劃十字不說話。劉二妮一邊劃十字一邊擰緊眉頭道:“這是什麼事兒?現在的人真是瘋了!”

許合霞還是不住聲地嘟噥,大收說:“不怕,這個讓人偷走了咱們再做一個!這回注意保管:平時放在村裏,等禮拜天再抬到這裏用。”許合霞說:“過了河到這邊怎麼辦?”大收說:“那就抬到小梗家唄!”許景行聽了這話哭笑不得。

一行人隻得像往常那樣挽褲子過河。上岸後劉二妮囑咐大家:“回家趕緊用好水衝嗬,不衝可不行嗬!”許合霞說:“我家的水可不能用,跟這河裏的一樣!”

聽了這話,許景行心中又焦急起來。他一越過河堤就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把閨女甩在了後頭。踏進家門,竟發現院子裏安安靜靜。他走進屋裏向老伴問:“怎不見挑水的啦?”玉蓮老太把大腿一拍:“咳,抗美今天把社會收拾啦!”

許合意從早晨開始就有了兵臨城下的感覺。他用強硬的態度氣走了父兄二人,知道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便讓負責蒸草的七八個工人停止手中的工作,全部到廠門口站著,命令他們一旦發現村裏再有人來,就全力將其拒之門外。他還很明確地告訴這些人:誰來動硬的你們也動硬的,出了人命我兜著!許景從老漢恐怕前來對陣並吃虧的是他的兒子許合千,急忙說:那可不行,千萬不能動硬的!許合意看出他的顧慮,立即讓他離開前線到車間裏蹲著。

布置好了防線,許合意便回到了他的辦公室。然而在那裏坐了一會兒心裏煩躁不安,又起身去了車間。那裏,蒸熟磨爛了的草漿在大鐵桶裏冒著團團白氣,而造紙機正轟隆轟隆轉動著,將這些草漿變成黃黃的厚紙。許合意最愛看這紙下機的情景。他曾多次站在機器前麵想著這麼一個事實:五分錢一斤的麥穰,如今在莊戶人家堆積著幾乎成為累贅的麥穰,就在這裏由他變成了十分值錢的東西!想著想著,他便如癡如醉。

今天他再站到這裏的時候,除了陶醉還有著一種亢奮一種快感。這是男人在臨戰前才有的心態。他一邊聽著機器的轟響,一邊機警地捕捉著廠門口的動靜,打算隨時像一頭猛虎那樣嘯吼著撲到那兒。

但一直到了九點多鍾,那邊也沒聽到動靜。萬萬想不到的是,這時候他身邊機器的巨大響聲竟戛然而止,烘筒上那些尚未幹燥成紙的草漿讓慣性拋出來,像屎巴巴一樣糊到了他的臉上身上。許合意在臉上擼了兩把睜開眼睛,一跺腳喊:“操他娘,怎麼停電啦?”工人七嘴八舌地說:“就這裏停。你聽,人家石料廠機器還響。”許合意聽一聽果然如此,氣急敗壞地說:“毀啦,當官的真要殺我呀!”說罷這話,他便帶著滿臉滿身的草漿跑了出去。

他跑出廠門後的第一個目標是位於村子中央的變電房。但是到那裏看看,卻是鐵將軍把門不見電工的影子。他接著跑向村部,見電工二毛正在院子裏修理誰的電鑽,便歪頭瞪眼走過去喝道:“二毛你個狗日的,怎把我的電給掐啦?”二毛看到他這模樣,急忙站起身說:“不是我。二哥不是我。”許合意說:“不是你是誰?我捏扁了你!”說著咬牙切齒逼上前去。

這時,他的哥哥從屋裏走出來喊:“合意你住手!電是我叫他停的!”許合意立即向著哥哥跳了起來:“你快給我接上,不接上我跟你沒個完!”許合心說:“你死了這個心,你不執行村裏的決定就不供電!”許合意看著哥哥的臉說:“哥,你待我真這麼絕情?”許合心說:“不是我絕情,是你對大夥絕情。我當這村幹部,不站在大夥這邊站在哪裏?你快回去籌錢吧,早一天把自來水建好,你也早開工一天。”許合意這時軟了下來,哭唧唧道:“哥,你看看我,已經欠了一腚賬了,再到哪裏弄錢?”許合心說:“你想想辦法。我也爭取幫你一點。”許合意還在那裏磨蹭著不走,然而許合心卻不再理他,回到屋裏跟會計商量什麼事情去了。許合意在門外站了一陣子,狠狠地將腳一跺轉身走了。

回到廠裏,他將工人遣散回家,囑咐景從老漢看好門,自己也回家躺到了床上。老婆楊書蘭已經知道了停電的事,明白村裏的做法對,但想想家裏實在又拿不出錢來,隻覺得心亂如麻,就坐在床邊擦眼抹淚。

到中午,她做好飯讓丈夫吃,丈夫下床後卻光是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天黑時,楊書蘭好不容易把他喊醒,正要拿飯給他,卻見門口人影一閃,是小姑子來了。

許合意自小喜歡妹妹,見她進門便急忙坐了起來。小梗聞到那股濃烈的酒氣,退後一步說:“哎呀二哥,你又灌了多少酒呀?”楊書蘭說:“還是中午喝的,整整一瓶呢!”許合意搖著沉重的腦袋嘟噥道:“唉,叫咱大哥逼到死路上去了,喝酒解解悶。”小梗說:“二哥你別這樣說,咱大哥怎是逼你?你那廠子把水遭踏了,就該停下。”說著,她將手裏的手絹包打開,將一遝子百元大鈔放在了桌上。楊書蘭急忙問:“他二姑,這是哪來的錢?”小梗說:“咱爹咱哥跟我湊了幫你們的。一共兩萬,咱爹兩千,咱哥一萬,我八千,快交到村裏吧。”楊書蘭的眼圈登時紅了,扭頭向丈夫說:“包產他爹你看看,到底還是一家人親……”許合意看著這些錢,把頭低下久久無言。楊書蘭向他說:“還剩兩萬,我想也好辦。你把現有的紙賣一些,再去借借,就夠了。”許合意低著頭眨巴了一陣子眼皮,而後抬頭向妹妹道:“你去跟咱哥說,三天後我把錢都交上。”小梗聽了這話,將眼一閉輕輕說:“感謝主……”

小梗把許合意的許諾帶回去,正在家中等候的許合心鬆一口氣,便起身回了家。進門後,老婆文紅香不知為何站在那裏向他嘻嘻笑。許合心說:“你笑啥?”文紅香說:“你摸摸我的手。”說著就將右手縮得不見,把半截袖筒抬到男人的麵前。許合心說:“你那手還有什麼摸頭?不就是有幾塊老繭麼?”說著就去摸,一摸卻摸到一件比老繭更硬的東西。把那隻手拉出一看,原來是個黃燦燦的戒指套在老婆的指頭上。許合心急忙問哪裏來的,文紅香說是許合習的老婆來送給她的。許合心想想,許合習的老婆是常到這裏找文紅香拉近乎,但從來還沒送這麼貴重的東西,就說:“她送你戒指幹啥?”文紅香說:“人家不幹啥,隻是說如今女人家興戴金戒指,她看我沒有,就給買了一個。”許合心不信,當他想到要建自來水的事,馬上明白了緣由,便讓老婆趕緊送回去。老婆撅著嘴說:“你不給俺買,人家給買了你又不叫要,怎麼這樣?”許合心便向老婆挑明了許合習的意圖。文紅香說:“那就叫他建唄!再說咱村裏也隻有他搞建築,最合適了。”許合心說:“不管他合適不合適,你都不能要這玩意兒,快把它送回去!”見男人變了臉,文紅香便說:“好好好,我給人家送去就是!”臨走,她卻把那隻手豎到眼前,正看看反看看,戀戀不舍。許合心看到她這樣子,便說:“等過些日子,我到城裏給你買一個。”文紅香搖搖頭說:“算了吧,家裏有點錢,還不得送給你兄弟?”今天下午許合心與老婆商量,要把自家存的一萬塊錢提出幫合意,老婆就不太願意,這時聽她又表示不滿,便用好言哄她道:“你放心,等合意把錢還了真給你去買!”文紅香搖頭道:“算啦算啦,你看我這快五十的人了,哪裏配得上戴它?再說,就是有錢,也得留著孩子上學用。”說到這裏,她狠狠地將戒指往下一擼,捏在手裏走出了家門。

老婆走後,許合心思忖一番,對建自來水一事拿定了主意。打算學習城裏搞工程的做法,實行招標承包。不管本村人外村人,誰的方案又省錢又能保證供水,就讓誰幹。

第二天,他召開村兩委會議講了這事,大家一致讚同。當天下午,用大紅紙抄寫的招標啟事便貼到了本村大街上和柳鎮百貨商店的門口。

此後的幾天裏,本村許合習和另外兩人報了名,鎮上有兩家建築公司也前來考察、投標。村裏看看他們遞上的預算,在十四萬至十八萬元不等。請來公社水利站的一位技術員算算,工程的全部費用至少要十二萬。因為這不光要為各家各戶鋪設水管、安裝水龍頭,還要打一眼機井、建一座水塔。這水塔還不能太矮,必須能讓村裏將要建設的三層辦公樓上取到水。村幹部心裏有了底,便定好時間讓所有投標者當眾競價,最後由村裏拍板確定中標者。

那天村部大院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想親眼看看律條村從未有過的投標場麵。隻見許合心與許合千坐北麵南,九個投標者則一人拿一個小牌牌坐南麵北。許合千先宣讀了草擬的合同條文,然後就由許合心主持著競價。投標者你報十六萬,我報十五萬;你報十五萬,我報十四萬,價額很快降到了十三萬。再往下就是一千兩千的競爭,並先後有人棄權再不舉牌報價。

到十二萬時隻剩下三位,十一萬時便隻有許合習和鎮上的一人了。當那人再報出十萬五,許合習一口報出了十萬。那人搖頭道:“十萬能掙個×呀?不能幹不能幹!”許合心看看這情景,連問三遍誰還出更低的價,卻沒有一個開口的,便高聲宣布許合習中標,讓村主任與他簽了合同。合同規定,所供自來水的水質必須在二級以上,水量充足,水壓合適,整個工程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村裏先付給承包者六萬元工程款,其餘四萬待工程完工一年後,經鑒定供水正常再付。

拿到錢後,許合習立即忙活起來。他讓技術員在村中的大街小巷上澆出一條條石灰線,雇了許多人開始挖溝,挖好後便從縣城買來管子安上。等村裏的街道平複如初,人們發現自來水還沒有源頭──水井水塔不知在哪裏。正待究問原因,卻見許合習又指揮人沿著倒流河南岸挖起溝來,挖出二裏遠後沿山腳拐向東南,直指打了寺舊址。此時,人們才領教了許合習的過人聰明:那裏自古以來就有一口井,水旺得很,且地勢高,隻是在多年前讓土石填死了。如果把它清理出來從那裏取水,既可保證全村飲用,又能省去打井建塔的費用。精細的人算算,許合習這麼幹,要起碼賺上四萬!

讓許合習打敗的投標者悔恨得跺腳,一些村民也覺得讓許合習騙了。有人說:他早瞅準了這井卻不吭聲,不是坑大夥的錢麼!許合意更是上火。他覺得,許合習輕而易舉賺的四萬塊錢,恰恰是剜了他的肉!他急乎乎找到哥哥,讓他一定不能給許合習那麼多錢。許合心說:現在這個時代隻認合同,不管他從哪裏取水,隻要符合合同規定,你就得無條件地兌現!許合意聽哥哥這麼說,隻好罵罵咧咧地走了。

幾天後,許合習把長長的輸水管埋好,一頭插到野貓山坡的井裏並把井口封死,另一頭接到村內的供水總管上,隨即點響鞭炮,通知村民放水試試。各家扭開龍頭,清凜甘甜的水“嘩嘩”而出,許多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陣歡呼。

但也有人說這是許合習弄來的騙人水,喝一口嚐嚐總覺得不是正經味兒。許合意更是接受不了,雖然新水到了家中,但他不讓老婆扭水龍頭,說喝了那水會惡心,堅持喝自家井裏的。

不過等到第二天工廠重新開工,許合意的心情又變得愉快起來。回到家裏,明明看見水龍頭下麵接了一桶水,明明知道老婆端給自己的茶就是用自來水泡的,卻也沒有追究,吹吹浮茶就恣悠悠地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