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該把這部書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請出場了。
此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大號叫郝武長,外號“大刀螂”,長得精瘦老高,長胳膊長腿,喜歡弓背縮肩,性情陰鷙乖戾,活脫脫一個慣好從背後實施偷襲的大螳螂。
太遠了說不清,從郝武長上溯祖宗八代,八代祖宗都住在陝西洛南山區一個叫小孫莊的寨子裏,距離運城地麵少說也有四五百裏地,鬼使神差地居然就跟焦家一家人的命運糾葛到一塊兒了……這又是後話,眼下先看他怎樣出場。
他最喜歡的場麵是婚禮一不是他的婚禮,是別人的婚禮。別人結婚他開葷,最得以施展他的本事。農村人稱喜事為“紅事”,喪事為“白事”。莊上誰家有紅、白事,都躲不過郝武長。他會不請自到,主家想不讓他來都不行。辦“白事”,他不怕死人,掐屍入殮,掘墳下葬,隻要讓他吃飽喝足了,什麼事都可以比畫兩下子。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攙和“紅事”,一人家自動給你幫忙你還能拒之門外嗎?誰家結婚都圖個喜慶熱鬧,得罪了郝武長,難道是想把“紅事”辦成“白事”?
這年開春後第一家娶親的是莊北老邢家的二小子邢克強,比郝武長還小幾歲。往後在這一垡子後生中還打著光棍的,可就隻剩下這個郝武長郝大刀螂了!
正式迎娶的日子是明天,莊上辦喜事一般要熱鬧三天,你熱鬧幾天,郝武長就要去吃上幾天。他睡了個長長的大懶覺,爬起炕就快晌午了,肚子癟得前心貼後心,他此時的樣子就不像刀螂,而是餓狼。他鑽出窯洞想直奔邢家,可當街口站著幾個漢子正談論邢家的婚事,一見郝武長就更來了精神,一起拿他取樂郝武長,這會兒就想去邢家吃啊?
你這隻大刀螂冬眠又醒過來啦!
郝武長,可要小心一點兒肚子!
莊上的人相互稱呼有兩種規矩,一種是按年齡輩分,爺、伯、叔、哥、弟地叫,一種是省去姓隻叫名字,如武長、克強,顯得親近。可莊上人對郝武長,不論遠近不論年齡輩分,人前背後一律連名帶姓地叫他“郝武長”一一全須全尾。這其實表明不拿他當回事,全無尊重。
時間長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就是在乎,人家也照樣不拿他當人。莫如把心裏的憋恨藏起來,也用相同的辦法,對別人也嘻嘻哈哈:有飯不就是叫人吃的嗎?我去吃喜酒是給他邢家的麵子。
當街一陣哄笑:你吹破了牛皮往臉上貼好大的麵子!郝武長一個四歲的小侄子,平時有點怕他,這時候見他說說笑笑的挺高興,就纏著叫他抱著到菜園裏去抓蝴蟈。當街的人嗆火:小虎子你可真是不長眼眉,你三叔這會兒隻想著去赴席,哪有閑空哄你呀!被眾人這麼一誚嗬,郝武長倒有些臉上掛不住,隻好抱起小侄子來到村外的菜園子。
見四周沒有人,他狠巴巴地一鬆手,小侄子從他懷裏摔到地上,同時他的臉也驀地黑虎下來。他一手抓著孩子的胳膊,走進辣椒地摘了三個尖尖的紅辣椒,抬手掐住孩子的下巴,硬逼著小虎子吞吃掉,辣得孩子隻掉眼淚卻不敢哭出聲。最後他幹脆把剩下的兩個紅辣椒都塞進小侄子的嘴裏,而後惡狠狠地說:小兔羔子,看你以後還敢再叫我抱著你玩兒!
及極生悲、他一鬆開手,孩子撒腿就跑,跑出老遠才敢哭出聲。
郝武長得意地笑了:有這一回,保準這個小王八蛋以後再見了我想躲都怕來不及。他笑模悠悠地從菜園子直奔邢家。
這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會對自己的親侄子這樣呢?知道他根底的人,對他做出什麼事都不覺得奇怪。他在像他小侄子這麼大的時候,餓得肚子裏永遠都像在燒著火。有個人拿了一塊饃丟在一條大狗跟前,讓他去撿。他實在餓壞了,寧可挨狗咬也要吃上那塊饃,結果被狗逼到糞坑裏。幸好那個糞坑淺,他能自己爬上來。如果再深上半尺,他早就變成大糞了。由於家底兒臭,郝武長的父親一輩子在村裏就沒人看得起,又趕上那個不講理的時候,他從小就習慣了被人戲弄,一場羞辱結束了,另一場羞辱又在醞釀。他認為別人從來都不懷好意,看誰都沒有好心,見了人自己先有敵意,先不顧一切地憎恨對方,自己就能少受點傷害。仇恨是一種遊蕩的激情,跟著他滿街轉悠,這也許正是支持他長大的一種力量。妒忌和仇恨使他變得強健了,他不疼惜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