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兒子焦安國,到現在還沒有出屋,再磨蹭一會兒就到晌午了。
焦起周又提高了嗓門:安國,你是怎麼回事?
小屋裏仍舊沒有動靜,這下焦起周的火氣可真的躥上來了。他走過去一把拉開了兒子的屋門,猛然間樂聲大作,彩奵齊亮,嚇得他一個驚悸,又疾步退了出來。他才幾天沒進來,這間房子就變成一個魔窟了!
所謂彩燈不過是五顏六色的小她力燈泡,那樂聲則是從小屋的各個角落播放出來,其音響之強烈如地動山搖,簡直就能把小屋的房蓋給掀了。所有這些玩意兒的開關都跟小屋的門口連著,誰一推開門就能立即享受到這魔幻般的音樂和色彩。這本是焦安國哄著自己玩的,焦起周毫無思想準備,焉能不被嚇個魂飛魄散!
他定住神,看見兒子坐在床上,光著脊背,手裏拿著電烙鐵,不知又在焊什麼東西,頭上還戴著耳機……難怪喊他那麼多聲他不理不睬呢。一看老子的臉色,安國趕忙摘下頭上的耳機,關掉音響和燈光,居然還反問他父親:有事啊,爸?
叫焦起周說什麼好呢?他想進屋去說,可屋裏沒有他立腳的地方,不知一腳踩上什麼電門,又會被嚇一跳,隻好就站在門口,盡量克製著心裏的火氣:看看你這個樣子,玩玩鬧鬧的動力天生就有,可讓你讀書用功的毅力就是樹立不起來,你不知道有句老話叫玩物喪誌嗎?
焦安國心不在焉,隨口說道:老話都是在過去的老世年間才有用,現在講究把誌向跟玩兒結合起來,善於玩兒大誌的人才會有大作為。
當老子的一愣:你說的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現在玩兒的是什麼誌?
安國仍舊懵懵懂懂:誌?你說我的誌是什麼?
看看你,都這麼大了連自己將來要幹什麼還要問別人?我和你媽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當然得學醫,繼承咱們家的這一攤子。
兒子不以為然:這是你的誌,並不是我的誌。
當父親的心中一震:你的誌是什麼?
學電,現在電的分類很多,將來幹哪一類我還沒有確定。焦起周被頂得怒氣勃發,從兒子很小就教他背《湯頭歌》,耳濡目染,怎麼反而不愛醫學愛上電了呢?他深知性格內向的兒子是何等固執,這時候跟他講道理也沒有用,就索性以老子的身份正式通告他:不行,為公為私你都必須學醫!
兒子不再說話,那神情分明在說,你要強迫我,那有什麼辦法呢?
焦起周卻還不放心,要再叮囑一下:我教你讀的《萬氏秘傳片玉心書》讀了嗎?
讀了,“驚風有二,有急有慢。急驚風為實為熱,當涼驚瀉火;慢驚風為虛為寒,當用溫補。不可一概混治,以致殺人“十八反”哪?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芨攻烏,藻戟芫遂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
“十九畏”呢?
“硫磺原是火中精,樸硝一見便相爭;水銀莫與砒霜見,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為最上,偏與牽牛不順情;丁香莫與鬱金見,牙硝難合京三棱;川烏草烏不順犀,人參最怕五靈脂;官桂善能調冷氣,若逢石脂便相欺。”
―竟然沒有問住兒子,這倒讓焦起周沒想到。
安國雖然明確表示不願意學醫,可父母留的功課還是不敢不硬著頭皮背下來。他用一種氣死人不償命的眼神看著父親:還要我往下背嗎?
你呀,就靠這點兒小聰明。剛有點消氣的焦起周,被兒子揶揄得掛不住臉,忽然記起自己是來找兒子幹活的,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還真把他搞昏頭了,便大聲吩咐安國:快出來,給我搬坯!
說理說不過,考醫書難不倒,就要實施勞動懲罰……焦安國把壘房子當成是父親使氣,心裏不服,幹活自然就帶氣,向父親手裏遞坯的時候用力過猛,一下子把焦起周左手的食指給砸傷了,疼得焦起周身子打晃,險些從発子上摔下來。他很清楚,食指的骨頭肯定被砸斷了。房子也壘不成了,他氣哼哼地摔掉瓦刀,回房裏去清洗、包紮受傷的手指。
焦起周有個毛病,他若真的生氣了就不再說話。這不說話才是最讓安國害怕的,他知道自己闖了禍,愣愣地站在院子裏不知如何是好。
焦安國的小妹妹最芳,從屋裏躥出來向他興師問罪:哥,瞧你幹的好事!
焦安國哪有心思答理她,揮揮手:去,去!
最芳可不饒了,她長得機靈可愛,是焦家的小公主,即便是經常愛繃著臉的焦起周,見了自己的/卜女兒也沒了脾氣,所以全家人平時就都寵著她。現在她要為父親出氣,哪受得了安國這種態度?就扯開嗓子嚷起來:你惹了這麼大的禍還有理啦?把咱爸的骨頭都砸斷了!
焦安國一屁股坐到土坯上,壓低嗓門質問她:你叫喚什麼?咱爸的骨頭多了,是哪一塊被砸斷了?
最芳打個愣怔:手指也是骨頭!不信我砸你的試試,看你疼不疼?
安國伸出右手的食指平放到土坯上:砸吧,拿榔頭用磚頭,都行。
最芳還真被叫住了板,轉悠著一對晶亮的黑眼珠沒了主意……突然她抓起哥哥的左手:我不砸,要下牙咬。
當哥的仍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說:隨便。最芳果真把安國左手的食指放進自己嘴裏,並加上了一點勁,她希望哥哥喊疼,求饒,認錯,這事就算完了。可焦安國還是心不在焉,一聲不吭,最芳又不能真下力氣咬,吐出來又太沒麵子,竟急得眼淚汪汪……幸好,這時候武桂蘭和大女兒最嬋陪著焦起周從屋裏走出來,焦起周的左手食指上已經纏了白紗布。武桂蘭說:安國,陪你爸到醫院拍個片子。
焦起周卻生硬地拒絕:用不著,我自己去就行。
我去,我去!小女兒最芳叫叫嚷嚷地躥過去,焦起周緊繃繃的臉上開了縫兒,沒有再拒絕。小女兒跟他最親,同時也是他的大玩具,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隻要最芳願意,都能哄得他開心。
焦起周臨走又撂下一句話:中午吃飯就不要等我們了,我們在礦上吃。
父親一走,安國對最嬋說:姐,你給我打下手,咱們把這間屋子壘起來吧。
最嬋已經是大姑娘了,身材如修竹當風,心性嫻靜誠惠,她了解弟弟的心思,卻對他的瓦工技術沒有信心,小聲問道:你行嗎?
焦安國心裏並沒有底,但眼下似乎也隻有這一條道了,便鼓著氣說:沒問題,這有什麼?
武桂蘭在一旁笑了:打住吧,看看你,是個能蓋房子的料嗎?她走近兒子,給他撣撣身上的土,抹掉他腦門上的一塊泥巴,問道,肚子餓了吧?
安國搖搖頭。
咦,早晨沒吃飯,昨天晚上也沒有好好吃,怎麼到現在還不餓呢?武桂蘭隨即給兒子派了一個任務:到村邊兒的場上去,撿點兒鳥雀的屎回來。
兒子不解:撿那個幹什麼?
雀屎是藥,要多撿一點兒。
這事容易,焦安國知道到什麼地方能撿到鳥雀的屎。看他出了院子,武桂蘭在後麵又叮囑了一句:快點兒回來,我還等著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