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一個高高瘦瘦的漢子突然趴到地上就磕頭,還真把全屋的人都鬧愣了。郝武長的心思特別機靈,管武桂蘭不叫大夫而稱院長,按他的邏輯,求人就得往大裏叫,院長比大夫大。盡管這兒還不是醫院,武桂蘭卻被叫得心裏怪怪的,有點發熱,一下子對這個髒乎乎的病人有了好感。
焦起周手疾眼快,彎腰想拉他起來:別這樣,快起來說話。
按理說,有人一拉,郝武長就該借機站起來了,可他還跪著不動,且揀著大輩的稱呼胡亂叫:大伯,我有話說,武院長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你起來說話也一樣。
不,我得跪著說。他報了自己姓名,添油加醋地講了出事故的過程,還有磚窯廠怎麼對他不公平,看他不能幹活了就一腳踢出來不管了。他說,他幹不了活兒就掙不到錢,沒有錢就治不了病,他已經沒有任何指望,就躺在家裏等死了,多虧有個去陝西買牛的人告訴他原田有個女神仙,專治肺裏的窟窿。他沒有錢坐車,就一邊要飯一邊慢慢地步行,翻山越嶺整整走了一個多月才來到原田……他的故事打動了整個屋子裏的人。
郝武長講這麼多是為了引出最後的話:武院長,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沒法付醫藥費,你老要是可憐我就給我治,治好以後我給你老幹活兒抵賬,我身大力不虧,做什麼都行,當牛當馬也樂意。如果治不好,也不是你老的醫術不行,該當我的命就這麼長。你老叫人把我燒了埋了讓野狗吃了都行,我欠你老的大恩大德隻能來世再報啦!求你老答應我,不答應,我就這樣一直跪死!
快別這麼說,我答應你,起來坐到炕上去。武桂蘭和焦起周一塊兒把郝武長架起來,扶他坐到炕邊上。
武桂蘭得把話說明白:你說得不錯,你的肺上確實有空洞。肺結核空洞是浸潤性肺結核中比較嚴重的一種,由於病灶區域壞死的物質隨著氣管被咳出去了,局部肺組織喪失,充盈著氣體,因而形成空洞。我看了你的病曆,你肺上的空洞還不小,現在正發著燒,剛才已經給你貼上了“回生膏”,我們會盡力而為,目前卻還不敢打包票。
郝武長在炕上弓腰點頭,嘴裏一疊聲地千恩萬謝。
這時候他也有精力打量這間病房了,其實就是農村的大炕,一個炕上有三個病號,那兩個人躲在大炕的另一頭,大概是怕他傳染。他奶奶的,都是肺結核,誰傳染誰呀!
他的眼睛盯住了焦最嬋,別看她戴著大口罩,他也認得這雙眼睛晶亮、溫和,還帶著一種驚奇和憐憫……天快黑的時候,焦起周抓了個閑空兒把一家人都叫到屋子裏,還關上了屋門,看樣子是有大事要說。焦安國心裏敲鼓,眼睛老偷瞧父親纏著繃帶的手指,卻又不敢多問。最嬋抓了一把母親自製的“三藥茶”放進壺裏,沏上熱水,然後給每人斟上一大碗。這是切碎的當歸、川芎、黃花,有些碎沫子漂浮在水麵上。
武桂蘭摘掉口罩,脫下大褂,坐在発子上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氣:你看這一天忙的,嘰裏咕嚕,腳不識閑兒,還沒顧得上問你的手怎麼樣了。
不礙事,就是食指前頭的那節骨頭劈了。焦起周輕描淡寫地帶過去,趕緊把話拉到正題上:趁著這會兒清靜,咱們得商量點兒大事。今天我去礦上才知道,現在可以辦理頂替了,黃鹿野就正式地辦了退休手續,讓他的大女兒頂替上了班。我也想提前退休,早點兒把手續辦了,讓最嬋去頂替。女兒家有了工業戶口,就算是城裏人啦,將來也能找個好人家。
這可真是大事,一家人愣愣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女兒最芳最單純,湊過去摟住最嬋的一隻膀子,將臉貼上去悄悄說:姐,你要當工人階級啦!
焦起周見妻子一聲不吭,就問她:桂蘭,你的意思呢?
桂蘭看著眼前的大兒女,她明白丈夫的心思,醫藥上的這套東西傳兒不傳女,他們隻有安國這一個兒子,自然得把他留在身邊。可安國不喜歡行醫,最嬋卻巳經能幫上自己大忙了……病人越來越多,“回生靈”越試越是寶貝,今後還會更忙。但看到起周一聽說能頂替了就這麼興奮,對那個工人指標看得很金貴,好像隻有到礦上當工人才有前途,跟著父母行醫就是毫無希望……沒法子,積幾十年的經曆不能不承認戶口才是命根子。能混上個城市戶口,可比當個好大夫強多了。焦起周、黃鹿野不就都是大夫嗎?寧肯自己不在礦上當大夫了,也要先讓子女進礦當上工人再說。武桂蘭心裏總有那麼一點覺得不是滋味,卻又不想說出來。
焦起周催促:你怎麼不說話呀?
桂蘭還在猶豫:真還就那麼急呀?得讓我好好想想,反正有政策管著,也不在乎早幾天晚幾天。
不,可不能,別以為有政策就不會變,上麵頭頭放個屁政策就變啦!焦起周有些著急,他經曆的事多,自以為更了解這個社會。他轉頭問女兒:最嬋,你覺著呢?
最嬋還以為是早晨弟弟砸壞了父親的手,父親心裏還有氣,所以才不讓安國頂替自己進礦。父親不問到她,她也不敢亂說,現在問到自己頭上了就得為弟弟說情:爸,我就安國這麼一個弟弟,論理應該讓他去頂替爸上班,好不容易有個城市戶口的指標,我怎麼能占呢!
焦起周看著大女兒,心裏生出一股平素不輕易表露的憐愛之情。最嬋心地慈惠誠信,長著一副人不忍欺的模樣,別人家的孩子為了爭這種機會兄弟姐妹間打破了頭,他的女兒卻把到手的好事往弟弟身上推……這給了他很大的慰藉。可他心裏一向認為閨女是指望不上的,將來能繼承自己事業的隻能是安國,就說:安國還小,隻知道貪玩兒,怕他到礦上不著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