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比瓜尾巴還苦,你一個長在福窩裏的女大夫是沒法想像的。郝武長齜牙咧嘴,表情滑稽:山裏人苦就苦在抬頭都是山,出門就爬坡,往地裏送車糞,屁股撅得跟炮眼兒一樣,腸子都能給累斷!
焦最蟬撲哧一聲又被逗笑了。
屋裏的病人聽他講得熱鬧,也站到院子裏湊趣。
郝武長更來了精神:山裏人不光苦,還傻。我們莊上有個狗二,養了條小牛長大了,就訓練它幹活兒。先讓他爸爸牽著下地,需要往左的時候他就在後麵喊,“爸往左點兒!”需要往右拐了他就喊,“爸往右拐!”練了幾天,小牛很聽使喚,狗二就自己下地了。到地頭給牛上好套,“呀喔”地怎麼吆喝牛也不動彈,氣得他掄起鞭子猛抽牛屁股,牛性子上來,差點兒沒掙斷套繩踢傷了他。他蹲在地頭想了好半天,訓練得非常聽話的小牛今天為什麼不聽使喚了呢?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出了主意,重新整好牛套,看看四外沒有人就大聲喊,“爸,走!”那牛果然就向前邁腿了。看見小牛走偏了,他就在後麵喊,“爸,往左點兒!”“爸,往右點兒!”那牛十分聽話。狗二不禁破口大罵,“該刀殺的賊牛,我不管你叫爸,你就不聽我使喚嗎?”滿院子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個病人剛笑了兩聲就彎下腰咯出血來。焦最嬋趕忙扶他進屋。
郝武長講得興頭正高,他有一肚子這種連葷帶素的笑話,一氣兒可以講上多半天。可見焦最嬋一走,他就沒了精神,隻好轉身繼續去幹自己的活兒。
快到中午了,武桂蘭才回來,看見準備存藥的小屋子已經搭起來了,郝武長正站在梯子上鋪頂子,有兩個快要出院的病號站在下麵給他遞板子。她心裏發熱,又不敢大聲招呼郝武長,怕他分神有了閃失,就進屋幫著最嬋做飯,捎帶著燒了一鍋熱水。
等郝武長鋪好屋頂從梯子上下來,武桂蘭親自盛了一大盆熱水端到院子裏。而那兩個打下手的人隻用和泥的涼水洗了洗手,便進屋去吃飯。郝武長也不好意思用那盆熱水,低下熱烘烘的腦袋就想往那個涼水桶裏紮。武桂蘭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襖領子:你這孩子,不要命啦!
郝武長嘻嘻一笑:太熱了,想痛快痛快。
出了一腦袋汗,叫涼水一激,很容易坐下病。
沒事,在家裏常這麼幹。
你要知道自己是大病剛好,而且還沒有徹底好利索,根本就不該幹這麼重的活兒!
武院長,你老對我實在是太好了!郝武長說的倒是真話:我親媽活著的時候都不怎麼管我,從小就沒有人疼,倒是來到你老的身邊……不怕你老笑話,我有了一種找到娘的感覺。我有件事想求你老,不知你老肯不肯答應?
武桂蘭被郝武長一口一個“你老”地說得有點心熱,又有點不很自然:什麼事?你說。
我想認你老做幹媽,求你老收下我!郝武長撲通又跪下了。
這家夥個子挺高膝蓋挺軟,說跪就跪。來到下古林才幾個月的工夫,這已經是第二次給武桂蘭下跪了……男人的腳,本應該撐在身子底下,有了危險兩腳躲到旁邊晾起來就是個“跪”字。人通常都是在有所祈求或遇到危險時才會下跪,如參禪拜佛,祭奠祖宗,還有死了爹娘、謝罪、砍頭等等,那是不跪不行的。總之是不管基於什麼動機,一個男人能主動跪倒,要比握手、賠笑和說幾句好聽的話更容易讓對方感動。
在日常生活中純正得幾近透明的武桂蘭,哪裏料到郝武長還會有這一手,一時驚慌失措,倒比跪在她麵前的男人更緊張,生怕有人一步闖進來看見,這叫怎麼一檔子事啊!她急忙壓低嗓子說:快起來,有話慢慢說,叫人家看見,這像什麼樣子!
她怕人看見,這就更好辦了。郝武長想到這兒就更不怕了,直挺挺地跪著不動,仰臉看著武桂蘭,嘴裏叫得順溜而又親熱:幹媽,你老就給我這個麵子吧!我隻有成了你老的兒子,你老才不會對我那麼客氣,我也才能全心全意地報答你老啊……事到如今,不找個台階下也收不了場,武桂蘭拉住郝武長的胳膊,想把他攙起來:孩子,起來吧,你冷靜點兒好嗎?
一聽到武桂蘭的嘴裏吐出了“孩子”兩個字,郝武長就更激動了:媽,你老認我啦!
說著,他趴到地上冬冬冬磕了三個頭,然後才站起來。
武桂蘭穩住了神,想結束這場戲:武長,你的心意我理解,從小是苦孩子,缺少家庭溫暖,精神上渴望親情和安定。但是,你在這兒治病,我們對你關心是很正常的醫生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醫療事業說到根兒上也是慈善事業。你千裏迢迢來到下古林投奔我,能這麼快就恢複健康,我這個做醫生的已經很滿足了,總算沒有讓你白跑這一趟,心裏也很高興。醫生與病人之間有情誼是正常的,但沒有必要認什麼幹媽、幹兒,那就把挺好的事弄得庸俗了。你所花的醫藥費,我做主全免啦!你的病也治得差不多了,帶著點兒藥完全可以出院了,願意今天下午走都行,今天來不及明天走也行,回陝西老家去吧。年輕人應該成家立業,別為了這些婆婆媽媽的事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郝武長突然哭了,抽抽噎噎:幹媽,你老的話讓我受不了。我若回了陝西,不說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老了,反正再想見你老也不那麼容易了,我這顆心能安得下來嗎?郝武長可不是那號知恩不報的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你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窮了點兒,可我有一身好力氣,眼下你老這裏人手緊張,正缺能幹重活兒的人,就讓我留下來吧,我會賣命幹的。隻有兩種情況才能趕我走,一種是讓我幹一段時間,你老覺得我所幹的活兒跟醫藥費可以相抵了,再趕我走不遲;還有一種情況,你老看我不是幹活兒的坯子,或者把活兒幹壞了,你老趕我走,我連個屁都不放,立刻卷鋪蓋卷兒!
一個不沾親不帶故的男人,這樣流著淚求一個女人,一般是不會再被拒絕了。武桂蘭的心早已經軟了,也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推托這件事,就隻有含含糊糊地先應下來:哎呀……你要是執意不肯走,那就先留下來吧。反正這裏的條件不好,你跟著我們隻會吃苦,以後什麼時候想走都可以。
見武桂蘭到底還是點了頭,郝武長更長了精神,急忙表白決心:幹媽,看你老說到哪裏去啦!我大話不多說,往後你老就看我的表現吧!
武桂蘭畢竟還不習慣一個病人突然張口閉口地管自己喊幹媽,就先回房裏了。郝武長長地喘了一口大氣,今天這一上午的傻力氣可沒有白賣。他跟焦家的關係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說句不要臉的話,自己現在可以算半個焦家的人啦,也就是說,能當這醫療站的半個家啦!
他抑製著滿心的歡喜,草三潦四地洗了把臉,也回到自己的病房去吃飯。
武桂蘭回屋一屁股坐到熱乎乎的鍋台上,看著女兒裏裏外外地忙乎,她卻一點幹活的心思都沒有。不知為什麼,收了個幹兒子理應是高興的事,可她心裏像搗蒜,老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細想想,郝武長這個人除去文化低、家裏窮,倒還不錯。其實文化低有文化低的好處,不敢自高自大,知道尊敬人;窮也有窮的好處,能吃苦受累,知道好歹。既然挑不出他有大毛病,為什麼當了這個人的幹媽還這麼不自在呢?充其量不過是認他做個幹兒子,又不是自己的骨肉,好了就在一起多待幾天,不好了就叫他走人嘛!
武桂蘭正胡思亂想,院子裏自行車響,是焦起周從縣上回來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緊張,是不知道丈夫會怎麼看待這件事。一個醫生認病人為幹兒子,張揚出去,總有點不順耳……焦起周支起自行車,沒有馬上進屋,而是站在院子裏上上下下地打量新搭成的小房子。為了蓋這間小屋,他砸傷了手指,還鬧得父子間別扭了好長時間,這是誰抓他不在家的空兒就給蓋起來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安國,可能是兒子回來了,他心裏一定是為蓋房子砸傷了父親的手不安,一個人偷偷把房子蓋好算是給老爸賠罪。他心裏一陣高興,進屋就問:安國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