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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安國這小子倒真能沉得住氣,兩天了,竟然還不露麵。看來八成是借不到錢,一個剛進礦還不到一年的新工人,誰肯借錢給他?咳,有錢沒錢的都應該先回來看看呀!咳,這又能怪誰呢?還不是怪自己沒有準主意。當初要是攔住桂蘭,不讓她到下古林來,還能有今天這樣的事嗎?行醫,行醫,大半生坎坎坷坷都是因為行醫引來的禍……焦起周眼圈發暗,目光陰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一大半頭發都變成了灰白色,沒有油性,拕姹挲挲,像一捧秋後的幹草。老了,稀裏糊塗的,在毫無覺察的情勢下,突然就在腦袋頂上掛出了投降的旗幟……人都是骨頭攙肉長的,老經曆滅頂之災又怎會不老呢?每次都是為了桂蘭祖傳的秘方,這個秘方到底是寶,還是他們的禍?

焦起周從心裏泛起一股寒意,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

惟有幹兒子郝武長這時候沒有待在屋裏,他知趣地躲出去自己找活兒幹,把院子打掃得跟鏡子麵差不多了,弄亂的物件都歸置好,三間病房該洗的地方清洗,該擦的地方狠擦,也全都收拾幹淨了……他站在大門口,落落寡合,有一種莫名的失意。真出了事,他這個幹兒子算個屁!不連心不掛肺,解不了憂,也排不了難,人家全家在盼的仍然是他們的親生兒子焦安國!

不連心掛肺也沒有關係,如果他腰裏有五百塊錢,今天焦最嬋就是他的人啦!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焦家滿門行醫這麼多年,居然連五百塊錢都拿不出來。這一家子真是好人,可也是一窩子大傻蛋!

遠遠看見有個人朝這邊顛過來,跑一陣走一陣,等喘過氣來再跑一陣,隻有焦安國,不會還有別人啦!郝武長閃身進了院子,他剛想衝著屋裏喊一嗓子“安國回來啦!”轉念又覺得用不著自己這麼買好湊熱鬧,人家團聚也好,高興也好,有自己的啥?想著,他緊走幾步鑽進了旁邊的病房,側耳聽著隔壁的動靜……焦安國渾身淌著大汗,嘴裏噴著粗氣,急火火撲進屋裏,稍一愣怔便趴到了母親的床頭,急切切地呼喊起來:媽,你怎麼啦?媽兒子就是兒子,聽到安國的呼叫,武桂蘭睜開了眼睛,連刻在眉毛根上的皺紋都展開了:安兒,你回來啦!

媽,你覺得哪兒不舒服?焦安國心裏急切,居然像模像樣地去摸母親的脈。滿屋的大夫都看愣了,小妹最芳把小嘴伸到安國的耳朵根底下悄悄問:哥,你摸得著脈嗎?

安國的另一隻手朝小妹的胳肢窩下邊一捅,最芳格格一笑躲開了。他看著母親,一本正經地說:媽,你沒有事,就是沾了點兒氣。氣是人的根本,《素問》上說,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氣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根傷則莖葉枯萎,人的氣不暢自然就會提不起精神,委頓慵懶。

武桂蘭笑了:你讀的那點子醫書還沒有全忘光了?

哪能呢?我在礦上是三班倒,閑工夫有的是,一有空就看點兒書。離開了爸爸媽媽,反而覺得學醫有意思了,同事們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找我給摸脈。焦安國想哄母親高興,話就說得多,又突然意識到這話可能會讓父親產生誤解,就趕緊打住,卻還是晚了,果然引起了老爸的擔心。

焦起周晃晃腦袋,口氣裏滿是憂慮和責備:見異思遷,沒有長性!當初叫你學醫你要去礦上,到了礦上又覺著學醫好。眼下就憑你這兩下子,可不敢胡亂給人開藥,別惹出禍來!

你看你,安兒剛進家門就又訓上啦!武桂蘭抓著安國的胳膊想坐起來,最嬋趕忙從後麵扶住她,又給她後背墊上枕頭。

焦安國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交給父親:這是二百八十塊,不知道夠不夠?

屋裏人全都一愣,有了這筆錢,眼前的難關就算又過去啦!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他回來,他一回來還真能解決問題。

武桂蘭重新打量兒子,離開自己身邊隻大半年的工夫,安國顯得老成多了,身板也壯實了:安兒,你是怎麼弄到了這麼多錢?

其中八十塊是我的獎金,另外二百塊是找同事借的。

小妹嘴快:哥,你得了什麼獎?

我在輸送帶上搞了點兒小革新。焦安國不想叫小妹岔開話題,就直視父親的眼睛:爸,錢湊齊了,你如果怕他們來抓人,可以先把罰款交了。依我說,一分錢也不交,一交了罰款就等於承認自己有錯,既然承認以前錯了,今後還幹不幹呢?豈不是把自己的後路給堵死了?不交罰款就是不承認我們有錯,是他們想剝奪我們的秘方,以勢欺人,搞打砸搶!現在已經不是“文化大革命”啦,媽,我們應該去告他們!先去地區,地區不行就去省,省裏不解決問題就去北京,早晚會找到說理的地方。同時多寫幾份材料,報社、省委、中央,到處投訴,我不信就碰不上主持公道的人!

石破天驚。他們是叫人家嚇破膽了,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這件事。焦起周猛一聽兒子的話心裏有些發怵,等兒子講完細一想,就知道這是眼下惟一的出路。倘若就這樣認了頭,隻有死路一條,以後就再也不能行醫治病了,難道還要重回老家去種地?真若落到那一步誰能甘心?不用說別人,武桂蘭第一個先得被憋屈死!

兒子一席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武桂蘭身子立刻輕了,覺得有股熱流在身上衝騰逆折,血脈僨張,說話也有了力氣:我看安兒說得對,真是沒有白出去,到底還是在外邊見的世麵大,腦瓜兒想問題也不一樣。人家不叫咱活,咱得自己想辦法活下去。不等他們來抓咱,咱先去上邊喊冤!

武桂蘭的身子不再發軟,腦袋也不暈了,說著話就抬腿下了炕:今天先把材料整好,明天我就去上訪!

眨眼工夫,她的眼睛就變得像烈焰了,這烈焰把自己和家人對生活的信念與責任重又點燃起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家裏的主心骨換成了武桂蘭?

告狀的材料是以她的口氣按著她的意思寫的,她要求簡單明白,實話實說。上邊的頭頭一準都很忙,誰有工夫看你的長篇大論?由安國執筆,寫好了改,改好了抄,一下子抄出了十幾份,該寄走的裝進自己糊的信封粘好,該帶在身上的用一張廢報紙包好,一家人整整折騰了大半夜。

別看孩子們也跟著一塊兒著急生氣,可他們的腦袋一沾枕頭,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就都睡著了。武桂蘭可說什麼也睡不著,腦子像開了鍋……還是生安國的那一年,她像個死人一樣躺在擔架上進過運城火車站,實際上她還從來沒見過運城是什麼樣的。明天到了運城,分得出東西南北嗎?要是見不到領導怎麼辦?就是真見到了領導,人家有那個耐性聽她講嗎?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鹹,怎麼才能把自己的苦處說明白,還不讓人家厭煩呢?

想不到恐懼和緊張竟也那麼地誘惑人,她越怕越要想,越想就越怕,越清醒。

她回想著一二十年來的酸甜苦辣,掂對著哪些該講,哪些不能講。心裏貯滿了的酸楚,似乎能從嘴裏流出來……她本質上是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怎麼會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要學楊三姐告狀?白天腦瓜子一熱,在丈夫和兒女麵前吹下大話要去上訪,而她深知自己骨子裏極其軟弱,她怕拋頭露麵地到運城去亂撞頭,怕像求爺爺告奶奶一樣地去見領導。

心慌意亂,索性睜開眼睛,屋裏漆黑一團,她一下子仿佛跌進一種恍惚的幽深之中。但,這無言的黑暗又最解人意,讓她覺得安全可靠。如果天永遠不再亮,世上會減少許多煩心的事。旁邊小女兒的呼吸撩過她的麵頰,一如溫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她。她不管心裏如何翻江倒海,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瞪眼看著黑夜……當窗戶剛一麻麻亮,她就坐了起來。

她一動,焦起周緊跟著也起來了。

桂蘭問:睡了一會兒嗎?

好像打了個噸兒。

那就再睡一會兒唄。

不行,你一個女人家,身單力薄,到運城又人生地不熟,我得陪你一塊兒去。莫管焦起周平時脾氣有多壞,家裏出了大事,他還是個地道的男人,絕不推卸該自己負擔的責任。

桂蘭心裏一喜:那行嗎?

怎麼不行?!

能這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可武桂蘭立刻又有了新的擔心,身邊有個大男人陪著上訪,跟一個孤身女人進城告狀,讓人看著效果會一樣嗎?再說還有一層更無法說出嘴的顧慮一如果他們兩口子都走了,當天肯定回不來,安國一早就得趕回礦上去,家裏就隻剩下兩個女兒和郝武長,雖然說起來是幹兒子,畢竟還是外姓人,大男大女的,能讓人放心嗎?可她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