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武桂蘭下炕,抱柴火點火熬了一鍋粥,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到小西屋裏喊醒了安國。這麼早能讓安國睜開眼最困難,他一直在床上膩乎到自己的鬧鈴大作。鬧鈴又連著一個什麼開關,鈴還沒有響完,驚天動地的樂聲又接上了。就這樣吵仍然吵不醒他,他好像很沉得住氣,頗有大將風度。

可一旦他睜開眼,就急得像火上了房,拿上個幹饃就走。他是上早班,若不連跑帶顛恐怕就會遲到了。

母親已經盛了一碗粥端出來:喝了粥再走哇!

他的人早已經到了門外:不喝啦!

到礦上那麼遠,來來回回地就靠兩隻腳,太累啦。應該給安兒買輛自行車。現在上班的年輕人哪還有不騎車的?武桂蘭站在門口,手裏還端著粥碗,喃喃自語,像屋簷下尚未完全醒過噸兒來的鳥雀。

其實她也吃不下,隻是強逼著自己把手上的粥喝了。她又從籃子裏拿出幾個昨天吃剩下的幹饃,用幹淨布包好放進兜子,再把上訪材料放好,給自己找出一件幹淨的淺色褂子穿上。

她隻要認真收拾一下,就會是個看上去很有點品位的女人。可惜呀,平時她不是沒有心境,就是沒有條件。掙了這些年,忙了這些年,又掙下什麼了?翻來翻去,還就這件長袖的褂子能夠穿得出去11、裏不免又泛起一股酸楚。自打這次出事以後,她一陣陣地老覺得自己活得冤得慌。

最嬋和最芳也都醒了。最嬋立刻下地幫著母親收拾東西,最芳把下巴頦墊在枕頭上,一對黑眼珠骨碌骨碌地跟著母親的身子轉:媽這麼打扮一下還真漂亮!

被小女兒不知真假地誇了這麼一句,武桂蘭竟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我打扮什麼啦,不就是換了一件幹淨褂子嗎?

哎呀,媽還不好意思哪!最芳趴在枕頭上笑得格格響。

武桂蘭越發多心了:你們說我穿得幹淨了是不是不合適呀?

最芳嚷起來:合適合適一百個合適,進城不能太土氣了。

桂蘭仍舊猶猶疑疑:會不會被人誤解,這是來上訪啊,還是走親戚?

焦起周插上一句:我們去上訪可不是去要飯,要給人以好感,得讓人家看你像個大夫。

倒也是。桂蘭從丈夫的眼睛裏讀出了耐心和鼓勵,這回她的臉可真的感到發燒啦,紅暈湧上脖子,很快地又吞沒了她的麵頰。不就是到地委向頭頭反映一下情況嘛,東拉西扯,磨磨蹭蹭,搞得也太隆重了!

在中國,曆來老百姓見頭頭都是一件隆重的事,頭頭越大排場也越大,說了歸齊還是自己膽怯,老在尋找借口拖延……天已大亮,真該動身了。她又囑咐兩個女兒:晚上我跟你爸不一定能趕得回來,睡覺前一定要把屋門插好。

兩個人終於踏出了屋門。

不要說他們夫妻倆,就是他們雙方的祖上也都沒有幹過這種事,他們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類似出征的悲壯感。

郝武長也起來了,他拿起扁擔要去挑水,焦起周說:我們走啦,不管早晚會盡量往回趕,家裏你就受累給照應著點兒。

郝武長在自己濕漉漉的腮幫子上抹了一把:家裏能有什麼事?如果你二老不嫌拖累,我倒真想跟著一塊兒進城,有人欺負你們我也好搭把手!

武桂蘭笑得有些勉強:我們又不是去打架,你搭的什麼手?

郝武長嘿嘿兩聲,算是笑了。

焦起周從桂蘭手裏接過藍布兜子,他們下山直奔縣城,到縣城還趕上了從原田開往運城的第一班公共汽車,前麵已經沒有位子了,隻好走到汽車的後部找了兩個位子坐下。

汽車很破舊,開起來嘰裏呱啦亂響,比拖拉機也強不到哪兒去。再加上柏油路麵損壞嚴重,坑坑窪窪,顛來搖去。這樣顛到運城還不把人的骨頭架子給顛散了?他們心裏都有點緊張,不知此次上訪會有什麼結果,也不知未來的命運如何,坐到車上都沒有話說,實際也說不了話,要想讓對方聽得到自己的話就得大聲叫喊。車廂裏的人們都很安靜,靜靜地聽著稀裏嘩啦的顛簸聲。

幸好車窗外的風光不錯,他們眼睛看著窗外,各想自己的心事。

原田是運城地區最遠的山區縣,過門杠山,穿錐子嶺,爬五老峰……公路彎彎曲曲,幾乎沒有直路,直也在彎中,彎中有時會有一段直,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轉過來,繞過去,前一個彎連著下一個拐,這一個環勾著那一個環。山中的路還總是懸在半山腰,一邊緊靠著大山,另一麵就是千仞絕澗,前麵危巒緊鎖,走近了又總會轉出屏障,蜿蜒崎嶇,層巒疊嶂。

也許世間的道原本就是這麼曲折顛簸,直路不如彎路近。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子裏,這不就非得走出大山,要繞到運城才有可能解決在山裏遇到的問題嗎?

車窗外的陽光也跟著閃轉騰挪,跳來跳去,忽而東邊一抹,忽而西邊一掃,把中條山裏的景色弄得光怪陸離,目不暇接。粗看滿眼都是綠,細看一個坡一個綠法,有的淡,有的濃,有的雜,有的純。司機似乎也迷戀這山裏的景色,將汽車開得很慢,不僅遇站就停上一大陣兒,而且每一個在路邊招手的人也都是一個站,動動停停,停停動動,慢得像蟲子爬。

倒是懸崖下的河水流得更快些,訇然有聲。

焦起周夫婦到達運城,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他看看妻子,臉上汗津津沒有血色,幹幹淨淨的襯衣變得皺皺巴巴,掛了一層塵土。他自己的身上也是蒸氣騰騰,黏黏糊糊,這下可不用愁沒有上訪者的狼狽相了!

這一路顛簸搖晃也把他們的肚子給折騰餓了,焦起周的兜裏揣著二百多塊錢,兒子借來的錢他沒敢動,還留在家裏。桂蘭是第一次到運城來,應該帶她找一家飯館,有湯有水地熱熱乎乎吃一頓,至少也要讓她吃一碗羊肉泡饃,吃飽了好應付下午的舌戰。大飯館不敢進,相中了一家小館子,也被桂蘭拉住了:你要幹什麼?到城裏來擺闊?

我們得吃飯哪!

我帶著饃啦。

我知道你帶著饃哪,那也得找個賣湯的地方。

不用,我看道邊上有賣茶水的小攤兒。

起周知道拗不過她。這又能怪誰呢?還不是他這個大男人沒有本事,讓老婆受這份罪!

武桂蘭知道丈夫的心思,帶著深深的歉意看了他一眼,在一個茶水攤前坐下來,問完茶水的價錢,還是心裏一咯噔,卻也不能再站起來了,便一人要了一碗熱茶,就著自家的幹饃算是吃了中飯。

離開茶攤以後桂蘭才心疼地說:這城裏頭花錢太厲害了,兩碗水就要一毛!

起周憨厚地搖搖頭:一毛錢你還嫌貴呀?

對別人不貴,對我們可是夠貴的啦!桂蘭的腦瓜兒突然又轉到別處去了,說:城裏的水都這麼貴,那看病吃藥不是會更貴嗎?

起周沒有吭聲,桂蘭捅捅他的手:你看城裏人的氣色可都不怎麼樣,天是灰不溜秋的,人也一個個都是灰不溜秋的。你說城裏人得結核病的多不多?

起周晃晃腦袋:不知道。

咱辦完事找家醫院打聽打聽……打聽這個幹什麼?起周的腦子轟的一下,他猜到桂蘭的腦瓜兒裏又在想什麼了。眼前的難關未過,在農村還能不能繼續當大夫都說不準,難道她還想到城裏來開醫院?女人就好想入非非!

他們嘴勤腿勤,走幾步打聽一下,拐個彎問一下路,七轉八繞地找到了運城地委大門口。門口站著一位年輕的警衛,一身藍色製服,身板挺得筆管條直,麵無表情,惟眼睛極為靈活,從老遠就盯著他們。他的身子不動,隻用眼珠跟著他們,武桂蘭的心裏開始撲騰,感受到了大衙門的威勢。但事已至此,刀山火海也得上了。

他們盡量讓自己表情自然地走到大門口,警衛突然開腔了:等一等,你們有什麼事?

兩個人咯噔都停住了腳,焦起周站在原地賠著笑臉說:我們想找……地委書記。

警衛不為所動,仍舊一副機器麵孔:你們是書記的什麼人?

我們要向書記反映問題……上訪的?

焦起周隻好點點頭。

去信訪辦公室。警衛多一個字也不肯說,連手也不想抬,隻用靈活的眼珠瞟了一下大門口左側的兩間高平房。

武桂蘭心裏一陣失望。來之前她緊張也好,興奮也罷,都為的是要見運城地區最大的頭頭。見不到這位地委書記,跟辦公室的人講一講能管什麼用?她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同誌,我們的情況緊急,得跟地委書記當麵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