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書記不在。幸好警衛還沒有著急,聲調卻提高了一點:就是在也不能讓你們進去,如果全運城的人都有緊急情況,都要當麵找書記,那不亂套了嗎?

那怎麼可能呢?這不是成心抬杠嘛!武桂蘭沒敢把這些話說出嘴,就被丈夫拉著離開了大門口。他們來到高平房跟前,門上掛著鎖頭,牆上有塊牌子,注明下午的上班時間是兩點半。他看看表還有一個多小時,兩口子就在信訪辦公室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武桂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起周在她耳邊輕聲說:累壞了吧?你夜裏又沒睡好覺,趁這工夫眯瞪一會兒。來,將身子靠到我的膀子上。

咳,這時候像懷裏揣著個兔子,你還能睡得著嗎?

睡著睡不著的,閉會兒眼也能解乏。

這是大街上,讓人家看見像什麼樣子。

像什麼樣子?像兩口子唄!走投無路來上訪,反正是老夫老妻了,還怕別人看嗎?

你不怕我怕。武桂蘭沒有心思打岔,她的心裏已經投下一片重重的陰影。如果信訪辦公室還擋著不讓見地委書記怎麼辦?那是肯定的,他們設信訪辦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頭頭擋駕。先不說這個書記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沒有人味兒,說不說人話,辦不辦人事,會不會聽咱把話說完,光是想見見他就這麼難!真還不如過去,戲文裏老百姓想告狀可以攔轎喊冤,也可以到衙門口敲鼓,讓當官的升堂……武桂蘭這一生氣,原來心裏的那種緊張和怯意倒全跑光了,恨不得即刻見到領導,把壓在肚子裏的委屈傾瀉出來。

起周安慰她:別著急,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把材料留下,讓他們轉交給書記。再不行,就打聽他住在哪兒,晚上到家裏去堵他。

焦起周這個一家之主,似乎跟妻子顛倒了角色。他提著包,裝著錢,心路寬,脾氣好,婆婆媽媽地解勸,細心廚到地照顧。他並非心裏不堵得慌,隻是不願意長籲短歎泄桂蘭的氣,更像個體貼妻子的陪襯。而瘦弱小巧的武桂蘭,承擔著更重的責任,思慮長遠,決策大事,閑七碎八的小事一概不操心,倒像個擔負著全部家庭責任的男人。

快到兩點半的時候,從地委大院裏出來兩個人,向這邊走過來。前邊一個年歲不小了,一看就知道是信訪辦的人,跟任何一個單位看傳達室的老頭沒有什麼兩樣。武桂蘭從心裏生出一股悲涼,她動員全家人做準備,徹夜不眠,起五更,趕早車,整整顛蕩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這裏,就是要跟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老頭反映情況嗎?

走在前麵的老頭見怪不怪地掃了他們一眼,掏出鑰匙打開信訪辦的門。

跟在老頭後麵的那位站在他們麵前:你們二位是上訪的?這個人白麵重眉,看上去很年輕,可神情沉厚深奧。雪白的襯衣,米色的褲子,板板生生,質地考究。他穿得體麵,人也長得體麵,怎麼看都不像是信訪辦公室的人。可他既然發問了,又不能不答,焦起周扶著桂蘭站起來,隨口應道:是啊。那,請進。白麵人很客氣地把他們讓進房子。

裏麵很豁亮,放著長條桌、大板凳。緊靠地委大院的那一側還有幾間小屋子,他們被讓進了最頭上的一間,裏麵有一張小桌子,幾把折疊椅子。白麵人在小桌子的前麵坐下,他們兩人就在對麵坐了,眼睛對著眼睛:你們從哪裏來?

武桂蘭看看丈夫,搭了腔:原田縣下古林村。

哎呀,辛苦啦!白麵人不知為什麼愣不唧唧地又站了起來,隨口問道:吃過午飯沒有?

武桂蘭趕緊回答說:吃過了。

白麵人出去端回兩杯茶,放到他們麵前:別著急,慢慢說,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事?

武桂蘭先問:你老貴姓?

白麵人露齒一笑:我姓王,叫王爾品,是地區經委的。地委有規定,全體中層幹部輪流到信訪辦公室來值班,今天下午是我當班。你們反映的問題如果是屬於經委係統的事情,我就可以解決;如果牽涉到其他係統,我會向地區領導如實彙報。現在可以談了吧?

武桂蘭心裏寬慰了許多,就從自己年輕的時候怎樣生病講起,怎樣認識焦起周,怎樣治病,怎樣結婚,怎樣一次次死而複生,怎樣研究祖父留下的秘方,怎樣研製成“回生靈”、“回生膏”,這藥有著怎樣的奇效,治好了多少病人,“文化大革命”中怎樣挨批鬥和被抄家封門,直講到幾天前又怎樣被燒藥、被罰款,被迫驅散病人……王爾品不錯眼珠地看著她,聽得非常認真,表情隨著她的敘述漸漸變得凝重了。這等於鼓勵了武桂蘭,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肚子裏的委屈太多,想說的話又太多,已經開了頭就要說完,哭也不能讓她停下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結結巴巴往下說:人家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我們治好了那麼多人@病,沒出過一次醫療事故,到底犯了什麼罪?到明天交不上五百塊錢他們就要抓人!

她的臉顯得從未有過的消瘦和蒼白,但由於淚眼婆娑,又顯得極為柔婉動人。

她從布兜子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是一遝錢,遞給王爾品:王領導,我們把稍微能值點兒錢的家具賣了,把惟一的一輛舊自行車也賣了,把家裏的底子能刮擦的全刮擦幹淨,就湊了這二百一十八塊錢,我全交給領導,求地委領導說句公道話,救我們一家大小的性命聽完武桂蘭的遭遇,王爾品垂下眼皮,沉思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把那一遝錢又推還給武桂蘭:這錢你們先收起來,我會立即向地委領導彙報,在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盡力先控製住事態不要再惡化。你們有書麵材料嗎?

焦起周掏出一份材料遞過去。

王爾品變得有點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地翻看著材料……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他們說:對啦,解決你們的問題有個關鍵環節,這就是地區衛生局,即便是地委領導幹預此事也得通過他們。你們先等一等,我去打個電話。

王爾品出去了,武桂蘭抓這個空兒一口氣喝完了眼前的那杯茶水,起周又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推過來:再喝點兒。

武桂蘭倒出了心裏積存太久的苦水,心情好多了,僵直的脊背也鬆弛下來。她又將茶水推回去:你快喝了吧!

起周喝了大半,剩下一點底兒倒在手絹上,然後讓桂蘭用這濕漉漉的手絹擦臉。他看著她,那眼光就好像剛剛才認識她似的……王爾品回來了,沒有再坐下就開口道:你們現在就去地區衛生局,找劉副局長,他在辦公室等著。認識去衛生局的路嗎?

焦起周說:不認識。

很近,出了門向左拐,到十字路口再向右,走個一百來米就到了。王爾品一直把他們送出信訪辦的門口,又指示了一遍路徑。

兩個人千恩萬謝地告別,不敢耽誤,立馬又趕到地區衛生局,到傳達室還沒等通報姓名,人家就讓他們進去了,直接到三樓找到了劉副局長。

副局長同樣也很客氣,武桂蘭又從頭說了一遍,這回沒有再哭。副局長聽完後也要了一份材料,大概他從電話裏已經聽王爾品講了一些他們的情況,武桂蘭覺得這位劉副局長似乎沒有王爾品被感動得深。但是,劉副局長對他們能治療抗藥性結核病也比較讚賞,還態度隨和地鼓勵了幾句,並答應立刻跟原田縣衛生局聯係,一定會認真調查這件事。

好話一句三冬暖,他們很興奮地走出地區衛生局,天就快黑了,趕緊又一溜小跑地直奔汽車站。等他們趕到汽車站,站上已經空蕩蕩沒有人了,開往原田的最後班車在半個多小時前就開走了。

武桂蘭這時候心裏想的又都是家了:這可怎麼辦哪?

焦起周心裏正為今天上訪順利而高興,趕不回原田也並不著急:看來隻有找個小旅館歇一夜,明早趕頭班車再回去。

住一夜得多少錢?

便宜到頭了一個人怎麼也得要十塊錢。

那麼貴?不去不去!這麼大的運城,還找不到一個地方就合一夜嗎?

那就隻有去火車站的候車室。

好在火車站和汽車站離得不遠,他們溜溜達達一會兒就走到了,先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來歇歇腳。候車室裏亂哄哄的,大人喊孩子叫,躺著的坐著的全有。武桂蘭累得也顧不了許多,將肩膀舒舒服服地靠在起周的身子上。

焦起周興奮異常,聲音甜蜜地在妻子耳邊悄悄說:你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啦!我還以為你見不得大陣勢呢,想不出真到刀刃上你還真有鋼!咱們先歇一會兒再去吃飯,今兒個晚上我至少要請你吃碗泡饃,好好地犒勞犒勞你……桂蘭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低頭一看,人家已經呼呼地睡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