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堂的目光巳經轉向他身後的武桂蘭:這位想必就是尊夫人了?
武桂3慌亂露齒賠笑。進城後,連串意想不到的際遇既讓她發蒙,又讓她有些自慚形穢。進這樣的賓館,在這樣些人物麵前,自己和丈夫顯得太寒酸了。有朝日有了錢,定要先給起周做幾件像樣的衣服。
迸屋後,尚德堂的注意力一直在焦起周夫婦的身上,並讓他們坐到自己對麵的三人沙發上,王爾品和劉寶金在兩邊的單人沙發上作陪。這讓焦起周和武桂竺越發地局促了。劉寶金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尚老,您怎麼會認識焦大夫呢?
在中條山上,有二十年了吧?尚德堂的眼睛看著焦起周,麵孔上掛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笑意:當時焦大夫正為重病中的夫人采藥,當時你們能確定得的就是抗藥性結核嗎?
焦起周搶著說:沒問題,病曆還在。
如今徹底好啦?
武桂蘭用力地點點頭。
尚德堂有一對濃密的長眉,透出了根根白絲,長眉下有炯炯的鷹隼般的目光:能不能讓我把把脈?
屋裏的人都沒有料到,老先生要當場試脈。
武桂蘭把手腕放在沙發背上,尚德堂身子前探,眼睛專注地盯著武桂蘭的臉,切完了左脈切右脈,兩脈都切完之後才說話:不錯,你們的生活如此不平靜,內焦外寒,肝氣鬱結,兩肺卻頗安固。
武桂蘭緊張得身上都出汗了。如果她的肺上還有毛病,就證明他們的“回生靈”秘方是假的,這第二次來告狀也就算不告自敗啦!
考試卻並未結束,老先生又問:你們對抗藥性結核病的治愈率已經能達到百分之七十了?
焦起周看看桂蘭,桂蘭也看看他,他們麵對著真正的專家,可不敢亂說。焦起周非常肯定地回答:這個數字隻會小不會大。
老先生拿眼睛瞅瞅武桂蘭的藍布包:你們帶病曆來了嗎?
桂蘭搖頭,心裏卻好生後悔,自己什麼都想到了,怎麼就是沒有想著要帶病曆呢?沒有病曆,又怎麼證明自己的醫療效果呢?
尚德堂安慰他們:沒有關係,我還要在這兒待幾天,今天要不是碰巧你們來了,明天或後天我就會去原田拜訪你們。他又把眼光轉向王爾品和劉寶金說,人體上除去指甲、頭發不得結核,其他部位都有可能感染結核病。不說世界,隻談中國,目前正在接受治療的結核病人五百九十萬,其中有六十萬是難以治愈的抗藥性結核病。什麼叫抗藥性結核?沒有被殺死的結核菌反彈起來,就不再懼怕藥物,格外難治。結核菌也跟其他生物一樣,有敏感的,有不敏感的,敏感的容易被藥物殺死,不敏感的就不容易被藥物殺死,不敏感的菌繁殖出來的菌也不敏感。目前,最先進的西醫治療手段,對這樣的結核菌也束手無策。於是,耐藥菌大量繁殖,造成世界性的結核恐怖。目前結核病的死亡人數超過其他傳染病死亡人數的總和,是人類第一殺手。不要說你們的治愈率能達到700々,就是20。4也很了不起,也是個奇&!
嗬,結核又這麼厲害啦!王爾品麵露驚異,終於明白焦、武二人的問題為什麼會受到北京的重視武桂蘭的心裏也豁亮了許多。她是第一次接觸尚德堂這樣的人,這樣的專家對全國乃至世界的結核病狀況都了然於胸,一下子就比出了自己的淺陋。被地方上的小官打擊陷害受不了,而被這樣的人物讚揚幾句她也感到受用不起。
一向純正嚴肅的焦起周似乎也顯出了些許的不自在,'人家對你評價那麼高,你不謙虛幾句似乎不合適。他非常坦誠地承認自己和妻子學曆都不高,知識太少。
因為是同行,惺惺相惜,還是喜歡這夫妻倆的樸茂淳厚?尚德堂好像格外有興趣,談鋒淩厲地接過焦起周的話說:有時最偉大的恰恰是無知,正由於無知才有希望,才有生存和活下去的信心,無知帶來了生命的繁衍和人類的發展。能治療抗藥性結核病的藥誕生在你們夫妻倆的手上,而不是大城市大醫院大專家的手上,這說明了什麼呢?我並不是在鼓吹知識無用,主張交白卷,我是想強調知識也可以成為負擔,懂得太多就活得太累,顧慮重重,這也不行,那也害怕。還有什麼比什麼都知道更膩味的呢?
老先生驀地一陣大笑,笑得很痛快又極富感染力。
聽尚老一席話,真有勝讀十年書之感。看上去王爾品是真誠的,他平時難得有機會跟這樣的人打交道,能聽到這樣的高論。他站起身來說:尚老,時候不早了,咱們邊吃邊談怎麼樣?
尚德堂隨即也站起來:對不起,讓諸位光聽我說了。焦大夫他們遠道而來,應該多聽聽他們的。
一行人出了房間,王爾品在前邊領路,焦起周、劉寶金居中陪著尚德堂,武桂蘭走在最後,她從心裏敬重這位尚德堂。老先生身上有一股力量,能夠讓人對他肅然起敬。這是地位給他帶來的魅力,還是學識、經驗賦予了他超人的智慧?
現在的男人流行穿西裝或夾克,從官員到百姓,從城市到農村,誰要穿別的衣服就顯得格外不人時,不順眼。而尚先生就偏偏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看上去那麼幹淨,那麼得體,那麼儒雅,好像男人天生就該穿中山裝,這是天下最好的樣式。
武桂蘭也利用這段時間整理自己的思路,吃過午飯之後,王爾品和劉寶金肯定會離開,尚老先生也得休息一會兒……自己的問題最好能在飯桌上當著他們三個人的麵談出來……王爾品領著大家下到一樓,走進一個單間,門口站著兩個女服務員,幾碟小菜早就擺在桌子上了。
尚德堂是何許人物,心如鏡子般透亮,等大家落座後,在等菜等酒的這個空當,他提醒焦起周:趁著他們兩位領導都在,快談談你們的問題吧。
焦起周看看妻子,也就把飯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武桂蘭身上,她責無旁貸地先開口了。考慮到眼前的這三個人多少都知道點他們的遭遇,她對過去的事情講得比較簡單,加進去一些被治愈的病曆和病人的要求,著重講了自己眼前的處境和希望能繼續行醫的要求。她還打開布包,拿出自己和丈夫的行醫執照,各種獎狀、獎旗和病人的來信……她雖然早有準備,卻講著講著就沒有信心,沒有情緒了,隻覺得自己太寒磣。特別是在尚德堂這樣的人物麵前一樁一樁地述說自己不幸,自尊心受不了。
何況在她講述的過程中,飯菜陸續地都端上來了,王爾品和劉寶金自然要向尚德堂敬酒、布菜,大家不可能不動筷子隻靜靜地瞪著眼聽她說。她的話經常被打斷,被幹擾,這更讓她從心底生出一種自卑。
多虧尚老先生,到底是修養不同,隻象征性地舉舉酒杯,眼前的小碟子裏菜都堆滿了,卻始終沒有往嘴裏送一口,直都在凝神聆聽她的話。他的下巴頦兒略略翹起,眼瞳深不可測,非常注意地盯著武桂蘭,而且不插言,不打斷。其他人見老先生這樣,也就都不好大聲地相敬相讓,桌子上的菜也就越堆越多。武桂蘭識趣地草草結束了自己的陳述,她可不想讓自己掃興的敘述攪了人家精心安排的宴席。
每道菜都很精致,很漂亮,武桂蘭卻吃得很少,她眼前的碟子裏也堆得滿滿的。焦起周盡管肚子裏很餓,由於拘謹也沒敢多吃。
王爾品看著嘴裏正嚼著一塊牛蹄筋的劉寶金說:沒有理由這麼長時間不許他們行醫治病呀!
劉寶金解釋:沒有人不讓他們行醫,他們要製藥賣藥卻必須要有國家的許可證。原田縣衛生局做得過頭了,我已經批評了他們。可他們要求有製藥許可證也是對的。
焦起周說:不讓我們使用自己的藥,就等於剝奪了我們行醫看病的權利啊!
王爾品問:你們為什麼不去申請製藥許可證呢?
焦起周苦笑:我們得到縣衛生局去申請,可他們已經宣判我們的“回生靈”是假藥了,而且還逼我們交出秘方。倘若我們交出秘方,那藥也就不再是我們的了。
王、劉二人都把目光轉向尚德堂:您看這事怎麼處理好?尚德堂在沉默中比他說話的時候更有一種令人敬畏的東西,一直保持著一種尊嚴。聽到地方領導詢問,他才把目光對準焦起周夫婦:我為你們兩位的精神感動,一個醫生的行醫質量,取決於他對這個行業的信仰程度。任何一項工作都需要精神上牢固而持久的信念的支持和推動,從事一項長期的事業就更需要一種強大的理由。你們行醫幾十年,仍舊一貧如洗,就足以證明你們的執著和清廉。古人講,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良相治國,良醫救民。醫學就是叫人活而不是叫人死的,不管平素多麼強大高傲的人,到求助醫生的時候都懷著近乎朝聖般的虔誠,平時假話連篇的騙子也得向醫生說實情,他們都得把自己身體的支配權交給醫生,並預支自己的感激,謙卑順從地請醫生救救自己。而現在還有多少醫生當得起這樣的信賴和崇敬呢?不負責任,不學無術,草菅人命,追名逐利,已經不是個別的現象了。因此,你們夫妻倆的努力就顯得彌足珍貴,令人振奮。
武桂蘭哭了。
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人心人肺的話,特別是從尚德堂這樣一個老專家、老幹部的嘴裏說出來。在她的印象裏,大小是個官就敢不拿正眼看她,讓她怕得腿肚子轉筋還來不及,又怎會這麼鄭重其事地感謝她?況且,這些話當著將來的運城地委的專員和地區衛生局的領導說出來,分量就更不一樣,比她島己說一萬遍還管用。
飯桌上的氣氛有點沉悶,兩位當地的官員頗覺尷尬,既不能勸解武桂蘭,這時候又不能勸酒勸菜。尚德堂看看大家,嘴角似乎流露出一絲笑意,話鋒一轉,飯桌上的氣氛立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