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第二十六章

焦最嬋漸漸變成一種沒有思想和感情的物體,因此也就減少了痛苦和遺憾。也許不這樣,她就不可能跟郝武長這樣一個人還能湊合到今天。她能湊合下來,就證明她才是更強大的。她的弱就是她的強,她的軟正是她的硬。當初父母說服她嫁給郝武長的理由之一,是女人應該找個跟自己肩膀頭一般高的,不用眼睛老往上瞅。現在她根本就用不著瞅他,大多數時候是抹搭著眼皮,或索性把眼睛閉上。

郝武長也覺出來了,焦最嬋從來就沒有需要過他,包括他甚為得意的身體。一個男人如果不被自己的女人所需要,那也是一種致命的損傷,甚至比單純地戴頂綠帽子還要難受。而郝武長清楚地知道,焦最蟬的心裏就從未真正接納過他。他越來越感到自己根本不能摧毀焦最嬋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也恰恰正是這種東西保護了她,成為他永遠不可逾越的障礙。他時刻都能感覺到她的服從和忍讓不過是一種蔑視,一種仇恨,綿裏藏針。他也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自己雖然娶了一個女大夫,卻仍然是原來的那個無賴和可憐蟲,並沒有真正獲得過什麼,也沒有破壞了人家什麼……郝武長意識到了這一點,可真讓他喪氣!

也就是說,把焦最嬋母女給弄出來,並沒有達到他原來想要達到的目的。他還動過要辦展覽或召開記者招待會的腦筋,那些大話嚇唬嚇唬焦最嬋還可以,真要實行起來可太難了。哪個記者會買他的賬?他身份太低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拿什麼給人家記者。城裏人都是無利不早起,人家記者憑什麼要相信他,要幫他的忙?

郝武長確實不是笨人,他又想出了一條道兒,就對最嬋說:我從電視上看到有人包荒山也致富了,我老家撂荒的溝溝坡坡有的是,我拿準主意咱們也回老家包塊荒山。就憑我這身力氣,不信離開你焦家就發不了財!

這之前,對於焦最嬋來說,隻要你郝武長是求上進,她就沒有不答應的。而今聽了這話,卻半天沒有吭聲,她對郝武長的任何話都不能相信了。

郝武長表現得特別友善:別著急,你先想一想,回家也跟你父母商量一下,明天給我個準信兒,我一個人先做著準備。

有什麼可準備的?他什麼也不用做,隻是盤算一下這回能從焦起周那裏敲出多少錢就行了。他們兩口子不可能讓自己的女兒跟著他們不信任的窮小子回洛南的窮山溝,焦最嬋也不可能放著大城市裏的大夫不當,跟著他回家當農民。要是這樣,他們幹嗎還從平陸老家出來?何況平陸還比洛南強得多。既然老婆不願意去,老丈人和丈母娘不讓去,那麼就拿錢來,我回家包荒山是得用錢去承包呀!他們正恨不得我離開,應該是願意破財免災的。他正考慮該要多少,開價五萬呢,還是兩萬?焦最嬋開口了:這沒有什麼好考慮的,難得你想幹正事,我正求之不得,你說什麼時候走都行。

郝武長愕然,顯得有些發急:不跟你爸爸媽媽商量一下?這是咱們的事,跟他們商量什麼?

哎,你是他們的親閨女,要是心疼舍不得你走呢?

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心疼又怎樣?

我老家可苦啊!

再苦還能有這兒苦嗎?焦最嬋說的是真心話,住在這樣一個城市不城市農村不農村的狗窩裏,自己掙錢卻養著丈夫成天去耍錢,一個女人還能有比這更苦的日子嗎?到了郝武長的老家,理所當然就得以他為主了,生活再苦,自己的精神上也可以放鬆一點了。再說郝武長的存在一直是焦家醫院一種潛在的危險,能借這個機會把這個禍害引回他老家,也算是去了父母的一大塊心病。以前幾次想趕他走,他偏不走,現在趁著他好不容易自己提出來要走,還不趕快成全他!

郝武長又想起了一個理由:你能舍得不當大夫了?

既然嫁給了你,就得跟你走,別的事舍得舍不得都得舍。焦最嬋確曾喜歡過醫院裏的工作,現在則心灰意冷,廠切都變得無所謂了。她反問郝武長:你到底是真想回家包荒山?還是又玩兒什麼花活?為什麼我答應了,你倒又推三阻四的?

郝武長被噎得無話可說,隻好認頭:好,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打道回府。你去跟家裏人告別,我再最後看一眼運城,好好玩兒一把,贏了錢正好當包荒山的本兒。

他嬉皮笑臉地又向焦最嬋伸出了手。

焦最嬋問:要是輸了呢?

那就少下一點兒注,最後一個晚上啦,怎麼也得跟我那些朋友們打聲招呼。

焦最嬋把口袋裏僅有的四十塊錢摔給了他。

郝武長一走,她也抱著孩子回到醫院,對父母說了這件事。

焦起周的第一反應是不同意:不行,那樣你不是掉進狼窩裏了嗎?離我們又那麼遠,出了事也夠不著啊!

焦最嬋卻異乎尋常地冷靜:我自從嫁給郝武長,就算掉進狼嘴裏了,還在乎狼窩嗎?

焦起周竟沒有接上話,愣愣地看著女兒。從小就習慣於依賴父母,對父母百依百順的女兒,讓他感到了陌生和某種不安。

武桂蘭哭了,如果說最嬋嫁錯了人僅僅是毀了她的感情生活,那麼跟著一個惡棍鑽進秦嶺腹地的洛南山區,就是毀了她的事業和一生!在這樣的關頭,獨自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最嬋的態度讓她感到震驚和害怕,隻有下了某種狠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鎮定和從容。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都從未向父母說過一句抱怨的話……越是這樣,武桂蘭的心就越疼,哭了好一陣子才能說得出話來:嬋兒,媽知道你心裏苦啊,走這一步也是萬般無奈,可媽怎麼放得下心?

焦起周也哽咽著說:你太善良,到陝南遠離父母,沒了靠山,千萬別讓郝武長幾句好話就哄去了秘方。這不全是錢的事,好人得秘方會救人,壞人得秘方會禍害人!

焦起周忽然從最嬋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深深的幽怨,他立即後悔了。他不該再給滿腹委屈的女兒施加壓力,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關心的竟然還是他的秘方,而不是女兒的死活!

焦最嬋沒有埋怨他們,反而撲通一聲跪下了:請爸爸放心,“回生靈”的秘方已經在女兒的心裏爛了,我就是叫他逼死,也不會說出秘方。請爸爸媽媽多保重,也許今後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就先磕頭謝罪,恕我不能在跟前盡孝了!

武桂蘭嚇得慌忙拉起女兒: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要這樣說,我就不讓你跟他走!

焦最嬋站起身,不願意再見其他人,抱起女兒就離開了醫院。

武桂蘭拿了一遝錢追出來,把錢塞進女兒的口袋,又千叮嚀萬囑咐: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別往絕處想,活著就有出路,要常給家裏寫信來,若實在過不下去就快點兒再回來!

話好說,真看到女兒抱著孩子消失在黑暗裏,武桂蘭突然被一種不祥的恐懼和揪心撕肺的不安攫住了,她懷疑今後還能不能再見到最嬋了。母親的心本質上是孤獨的,除了孩子之外沒有別的東西能夠支撐她,她掙了多半輩子圖個啥?巳經丟了個最紅,難道再眼看著把最嬋也丟了?她急奔回醫院,衝著丈夫就喊了起來:不能讓最嬋跟著那姓郝的走!

焦起周呆呆的,一語不發。武桂蘭更急了:快呀,你得去把她攔回來!

焦起周說話了: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來得有點兒突然和蹊蹺,你說郝武長真的會離開運城?當初他賴著不走是為什麼?後來把最嬋騙到手又是為什麼?他要的是咱這個醫院,想訛一筆大錢,他目的沒有達到,怎麼會乖乖地自己提出來回去呢?沒準兒這又是個花招兒,就等著咱們不讓最嬋走,他好提條件。

武桂蘭覺得起周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立刻冷靜了許多,但心裏總是不塌實,就叫來安國和欣運,向他們大致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要他們陪著去看看最嬋,當麵向郝武長問個明白。

他們都去過最嬋落腳的小屋,很快就找到了那裏,屋裏亮著燈,卻靜悄悄地沒有一點動靜。安國輕輕推開門,他們看見最嬋一個人坐在炕上抱著孩子愣神兒,屋裏沒做任何準備,根本不像明天就要遠行的樣子。桂蘭暗暗鬆了一口氣,順口問最嬋:武長幹什麼去了?

最嬋說:他還能幹什麼?去耍錢唄!

武桂蘭坐到炕邊上:這就好,如果他真想明天回洛南,今兒個晚上就不可能還有心思去玩兒錢,看這屋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明天怎麼走得了呢?剛才可真把我嚇壞了,還以為你真要跟他走了哪!

最嬋心裏苦澀,倒好像是自己在嚇唬兩位老人,便淡淡地說:我把車票都買好了,明天是一準得走了。

母親急了:為什麼?你還什麼都沒有準備?

我們走還有什麼要準備的?

咳,真要到那個窮地方去,不多準備點兒吃的用的還行!

最嬋苦笑著不想再說什麼。安國反應激烈:姐,你絕不能跟他走!

最嬋卻異常平靜:郝武長就盼著你們不讓我走哪,那他就有話說了,就可以要條件。

他要什麼條件都答應他,但咱也有條件,他得同意離婚!安國忽然頓了一下:姐,這個話不該我說,可我在心裏憋了好幾年了,我就你這麼一個姐,不能叫這小子給毀了一輩子!

最嬋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如果能離我還會等到這時候嗎?你們不知道這個人有多歹毒,如果我硬要提出離婚,他不鬧出人命也會把咱爸媽的醫院攪散,他的條件是咱答應不了的……安國不服:我就不信治不了這樣一個無賴,頂不濟還有公安局、法院管著嘛!

不出事,人家公安局、法院管不著,真出了事又晚啦!一出亂子,至少是鬧得爸爸媽媽臉上無光,也會影響醫院的聲譽。最嬋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下炕,讓弟弟和欣運趕快陪著母親回家,萬一讓郝武長回來看見,他就更長臉了。

武桂蘭抓著最嬋的手眼淚就又掉了下來,直到最嬋答應明天先不走,她才離開女兒的小屋。

第二天最嬋沒有到醫院裏來,武桂蘭叫安國去看,小屋子已經空了,她的心立刻又揪到了嗓子眼。派人去追已經晚了,到洛南去找也不現實,最嬋在運城的時候都沒有攔住,到洛南還能再把她勸回來嗎?直至收到最嬋從洛南寄來的平安信,才算定住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