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人要煩一個人,就如同被鬼魅糾纏一樣,即使在一段時間裏沒有被糾纏,他的心也不能徹底地放鬆。直到郝武長真的離開了運城,焦起周的心才實實在在地放下來,他自己也才意識到郝武長的存在不單是讓他厭惡,而且令他恐懼。

這恐懼的解除卻未免代價太大了,搭上了自己的一個女兒。由於對最嬋的掂念,焦起周和武桂蘭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種冷清,這冷清中還包含著無法說出來的自責。所以,醫院裏的人不約而同地在他們麵前都回避提到焦最嬋和郝武長,這種回避更加重了他們心裏的冷清和自責。

惟一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醫院辦得順風順水,不誇張地說,在運城已經穩穩地站住了腳根。焦起周跟妻子商量,借這個機會把安國和欣運的喜事給辦了。焦家需要添人進口,也需要熱鬧一下,填補因最嬋離開所造成的冷清。武桂蘭提醒丈夫,再不要大包大攬了,婚事到底怎麼辦,得跟兩個當事人商量一下。

卓欣運臉紅紅的,低著頭不吭聲,一切聽憑家裏的安排。這種事讓一個沒過門實際又早已進了焦家門的姑娘能說什麼呢?

她心裏想說的很多,卻不能說。這幾個月來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呢?類似預備黨員轉正前的考驗期,又像是在上醫學研究生班……按中國的老習慣,婆婆和兒媳婦是一對“天敵”,何況她還是未來的兒媳婦,竟讓她跟婆婆睡在一個床上。單單是跟婆婆在一個床上睡覺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武桂蘭不知什麼時候會冷不丁向她提出什麼問題。那可不是一些家長裏短的問題,不是可答可不答或馬馬虎虎能夠應付一下的問題,而是醫學上的問題,是有意要考她的問題,她是必須得回答的!因此,她的神經無時無刻不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生吞活剝地強記硬背醫書中那些玄妙的章句。如:《黃帝內經》《驗方新編》《中藥學》《難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有時做著飯都在背書,於是便鬧出了一個小小的“麵條事件”。

焦起周和武桂蘭都愛吃手擀的麵條,有了兒媳婦,武桂蘭自然就不用自己下手了。可卓欣運一邊擀著麵條一邊背書,那麵條時常擀得寬窄不等厚薄不勻。焦起周第一次吃卓欣運擀的麵條時,挑起來一看,有粗有細,有硬有軟,一根一個樣,一碗裏不帶重樣的。他禁不住哈哈笑了,剛想問這麵條是誰擀的,武桂蘭急忙在下邊用筷子捅他,這番動作和眉眼卻讓焦家的人都看到了。

私下裏武桂蘭問丈夫:你是想要個會擀麵條的兒媳婦,還是想要個懂醫懂藥又有事業心的兒媳婦?

焦起周在吃上不是個挑剔的人,卻不同意老伴的觀點:你懂醫懂藥,事業心也不賴,可麵條擀得也不錯嘛!

武桂蘭卻很知足:行啦行啦,你就湊合著吃吧,現在的年輕人,能像欣運這樣就很難得了!

卓欣運自來到了焦家,反而沒有跟焦安國說話的機會了。工作時間,焦安國頂治療,在門診部和住院部間來回跑,而她則在焦起周指導下負責驗藥、碎藥、配藥、熬藥。焦起周常常要應付全院的事情,製藥的事基本就壓在她的肩上。最嬋離開醫院後,焦家的三頓飯也要以她為主來做,武桂蘭變成打下手的;她打著下手還最愛向欣運發問,搞得欣運腦子不敢全放在做飯上,手裏忙活著腦子裏卻想著怎樣回答婆婆的問題。她每天隻有吃飯和晚上上課的時候才能看到焦安國,為了不讓人說閑話,兩個人也不能相互多看幾眼或多說幾句話,隻能目語傳情。武桂蘭有令,每天晚上不到十點半不得休息,休息也是和婆婆睡在一塊兒。想想吧,這一天二十四小時中,什麼時候才是這一對戀人獨處的時間呢?他們再也沒有礦上的那種自由了,回到自己家裏,他們的戀情反倒轉人了地下。

但偶爾說上幾句悄悄話的機會還是有的。發生“麵條事件”的那天晚上,在上課前安國小聲對欣運說:你擀麵條的時候能不能專心點兒?

欣運咧咧嘴:誰不想把麵條擀好,可那麼多書,不下死工夫哪背得下來呀!

沒錯,焦安國知道這個滋味,就笑著安慰說:有點兒興趣了沒有?

實話說,要不是婆婆當導師,她肯定會耍滑偷懶,而被婆婆這樣一逼,讀得下去得讀,讀不下去也得讀。她還真的讀出了點興趣,即便對醫書中那些生僻的專用名詞很難理解,但開始認識到一個奇妙的世界,特別是《內經》中對人體內髒功能的敘述,對病因病理的分析,《驗方新編》中分門別類地記載下那麼多聞所未聞的千奇百怪的疾病,真是大開眼界……第二天中午,焦安國抓空上了趟街,轉了好幾家商店,終於買到了家庭用的手搖軋麵機。這下可幫了欣運的大忙,又省時間又省力,軋出的麵條要粗有粗要細有細,薄厚均勻,長短一致。

安國還在欣運耳朵邊吹大話:我不會見死不救的,一定要幫你進行一場廚房革命,慢慢地再給你買台微波爐、洗碗機、消毒櫃,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你從做飯的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

一個年輕輕的城裏姑娘,業務上的壓力已經是那麼大了,每天還要為這麼一大家子人做飯,卓欣運總算挺過來了。她沒有被累得中途跑回娘家去,全靠她在娘家自小就管家打下的底子。

她對業務也越來越熟悉了,一熟悉就不感到那麼累了。公公婆婆又提出讓她和安國結婚,結婚後跟丈夫住在一起,至少在精神上不會像跟婆婆睡一張床那麼緊張,遇到什麼事情也好跟丈夫商量,兩個人的日子肯定會輕鬆些。

焦安國在自己的父母前不像欣運那麼拘謹,就先問父母有什麼打算。

焦起周先講出自己的想法:前兩年給你姐姐辦喜事的時候,正趕上咱們家倒黴,再加上郝武長也不是個能擺得出去的人,就沒有心思大辦,湊湊合合地就算是舉行了個婚禮。現在咱家有這個條件了,我想把你們的婚禮辦得體麵些。這是你們一輩子的大事,人家欣運為到咱焦家來,辭掉了礦上的鐵飯碗,咱得對得起欣運。把親家母和親戚們也都請來,臨汾離這兒也不遠,趁這個機會大家見個麵,好好熱鬧一下。

焦起周說完自己的打算,又轉頭征求桂蘭的意見:你說呢?

武桂蘭不吭聲,眼睛隻管看著欣運。

卓欣運一臉窘迫,不知該如何表態,抑或該不該表態。焦安國為她解圍:欣運,聽爸爸的口氣,之所以要大操大辦咱倆的婚禮,主要是讓你的臉麵好看。按一般的習俗,女人的虛榮心就體現在婚禮上,婚禮越排場,自己在麵子上就越光彩。所以,你得表個態,趁著爸爸媽媽都在這兒,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出來。

欣運抬起眼睛,覺得安國的話裏有股怪味兒,知道他心裏一定另有主意。她可不想叫人覺得是為了自己的臉麵好看而讓公婆大肆鋪張,就說:我無所謂,為這件事太破費了可不值得,最好能怎麼省事就怎麼辦。

有你這個話就好辦了。焦安國接著她的話音做自己的文章:爸,這種事辦到多大算體麵?你覺著自己夠熱鬧的了,人家真正有錢有勢的一弄幾十輛汽車,幾百人的宴席,光是賀禮就收個十幾萬,排場是夠大了,挨罵也挨大了!咱要真折騰起來,也會有不少的人給送紅包,可何必要欠那個人情?欠了人家的情是要還的。辦喜事到底是圖自己心裏舒服,還是為了讓別人看著熱鬧?

武桂蘭伸頭抿著嘴笑,焦起周卻不耐煩:你就別繞脖子了,痛痛快快地說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就是不想在自己結婚大喜的日子讓鬧房的人當猴子耍,惟一能逃避這種花錢找罪受的辦法就是旅行結婚。焦安國眼睛看著卓欣運:國外叫度蜜月,從教堂一出來兩個人就走了,客人們誰想吃飯自己回家吃去,誰想看熱鬧到別處看去。

武桂蘭笑出了聲:你這個小子,總是要跟別人不一樣,你想好了要去哪兒呢?

北京,順便看望一下尚德堂老先生,了解一下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裏結核病醫院的情況。從北京回來的時候在臨汾下車,把欣運的母親、弟弟和親戚們接到運城來,再把最親近的朋友們請來,一起吃頓飯,給大家發點兒喜糖,又省事又省錢,皆大歡喜。也許有的親友會埋怨,為什麼沒有提前給個信兒,也好表示表示,一一那是得便宜賣乖,不必當真的。

焦起周沉思不語。

武桂蘭的笑容巳經表明她的態度了,但她還是要把欣運的態度問鑿實了:你別光圖自己省事,還要跟欣運好好商議一下,辦得這麼簡單是不是太委屈欣運了?欣運給家裏打個電話或寫封信,征求一下你母親的意見。

不用了,不用了,安國的主意挺好的!卓欣運趕忙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聽焦安國一講就明白了,兩個人都被憋悶了這麼長時間,借著旅行結婚這樣一個機會,到外邊散散心,好好放鬆一下,何其快哉,安有不同意之理!

十月秋熟,是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季節。

焦安國帶著新婚的妻子卓欣運,清晨在北京站下了火車。兩個人商量,應該先找個住的地方安頓下來,放下帶著的東西,然後再去逛街。北京能住的地方很多,豪華賓館他們住不起,低檔旅店又對不起他們的蜜月,能有個既幹淨舒適又讓他們負擔得起的地方最好了,那就得轉悠著自己去尋找。

北京那麼大,從哪兒轉起呢?

當然是王府井啦!不到王府井就不能算到了北京,買東西方便,參觀北京的景點也方便。可焦安國卻提出要奔北京的大西北角,聽說那一帶有條電子一條街很出名。隻要是丈夫提出來,卓欣運就沒有不同意的。於是,兩個人乘地鐵,換汽車,輾轉找到了中關村。

這個地方叫村,實際也到北京的邊上了,給人的感覺卻似乎更洋,更雜。大街上湧動著的人流中以年輕人居多,外國人也不少,什麼長相什麼膚色什麼裝扮的都有。在他們的前麵有個黑人青年,穿著一件雪白的文化衫,後心印著赤紅的一物,像半截活蛇,又似一條靈動的鱔魚。卓欣運看得心裏一悸,悄悄捅捅安國:咋馱著這麼個東西?

你是搞藥的,還不認識這玩意兒?焦安國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有的民族喜歡豬,他們認為豬鞭的穿透力最強,沒有東西比得了。所以男人要在胸前文上一條豬鞭,顯示自己雄性的威猛,還可以當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