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也一愣:你這是說的哪家子傻話?
我說的是真的!
別胡思亂想,沒娘的孩子,誰照管也比不上親娘疼!
最嬋聽得一驚。
一連三天,郝武長都沒有回到窯洞裏來。
第四天下午他回來了,神色有些怪異,眼睛通紅,以好久沒有過的正經態度站到了焦最嬋的跟前。最嬋巳經習慣了他那副暴躁的無賴相,而今見他突然這麼人模狗樣起來,反而感到陌生和緊張。
他用一種很嚴肅的口吻開腔了:這幾天我的運氣壞到家了,在洛南縣城輸紅了眼,越想翻本兒就越輸,最後輸了一萬多……他停下來,觀察最嬋的反應。
她無動於衷,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毫無幹係的故事。他接著說下去:沒有辦法,我想賣掉咱閨女還賬,你們焦家不就愛把親生閨女送給旁人嗎?我能賣點兒錢比白送給人又強多了。可丫頭片子不像小子值錢,頂不了我欠的賬。人家又提出一個條件,叫你去給當一年保姆頂賬……他又停了下來。
焦最嬋平靜地鼓勵他:還有呢?一塊兒都說出來。
如果你不願意去當保姆,還有個好辦法,洛南是窮地方,得結核病的人特別多,人家知道你是運城焦家的傳人,你隻管按著秘方給人治病,別的事都由他們管,賺的錢對半兒分。怎麼樣?這兩條道兒由你挑。
窯洞裏的靜默令人窒息。
現在,緊張的似乎是郝武長而不是焦最嬋。
她甚至還淡淡地笑了一笑:行,兩個方案都不錯,當一年保姆就頂一萬多元的賬,值。第二條道兒也可以,我又可以到城裏當大夫啦。讓我想一想,明天早晨答複你。
真的?郝武長滿腹狐疑。看來男人和女人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從來不能相互理解。
焦最嬋似乎有些悻悻:怎麼,你還不信?
保姆可不是那麼容易當的,那家夥相中的是你的身子,他就想玩兒個有名的女大夫。你會樂意?
我又不是金枝玉葉,身子早就破了,誰用不是用?再說是你把我賣的,你既然不怕當王八,我還在乎什麼?
郝武長仍不放心:你願意拿出你們焦家的秘方了?
如果連命都保不住了,留著秘方又有什麼用呢?最嬋用淩厲的目光盯著他,難得郝武長竟顯出一絲驚怵。她說:放心吧,在這個小山溝裏,我飛不了也跑不了,不管走哪條道兒,反正明天一準跟你進城。
好!郝武長高興了:經過了這麼多事,你終於是我的好老婆啦!
山村黑得早,他主動幫著看孩子,讓最嬋做飯。
他們的飯太簡單了,吃過飯,收拾利索,家裏既無電視機,又無收音機,哄孩子睡了覺還幹什麼呢?所以焦最嬋從來都不企圖阻止郝武長出去耍錢。
今天他不可能再出去了,便甜言蜜語地向最嬋套近乎:我的好嬋妹啦,今天晚上是咱們在這個破窯洞裏的最後一夜,以後再想幹你還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咱怎麼也得留個紀念,好好地樂和樂和焦最嬋當然知道他要領她往哪兒去,就順從地滿足了他。之後他很快就像死豬一樣地睡過去了,不到明天晌午他是不會醒的了。
最嬋起來穿好衣服,打開手電,用手遮擋著強光照照孩子的臉。女兒睡得有點熱,一隻手伸了出來,臉蛋嬌嫩潤紅,小嘴抿得很緊,幸好母親的災難還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跡。最嬋抓住女兒伸出的那隻小手想掖回到被子裏去,她的眼淚卻禁不住像雨滴一樣撲簌簌落在女兒的手臂上和被頭上……她將自己的臉貼上去,傷感而潮濕。
人生這麼認真又這般辛苦,它的目標卻就是一個死。
盡管她的生命一直如飛絮隨風而行,但總覺得自己很年輕,死亡是遙遠的,前麵還有希望在等待著她……今天晚上這一切就要結束了!這一刻,她順理成章地滑人自己人性中最晦暗的一麵。女人本來就像大地,像死亡,一切也都可以在大地和死亡中找到歸宿。她下了決心,將沉落負重的心抖摟一輕,有了一種解脫感,情緒隨即也平靜下來。
她擦幹眼淚,走出窯洞,用一把破鐵鍁在牆腳下挖出一個小塑料包,抖摟幹淨上麵的泥土,裏麵包著二百塊錢。她又回到窯洞,用手電照著寫了一張紙條一一大姐:
你肯收養我的孩子就是我和孩子的大恩人,我在陰曹地府也感念大姐的恩德,保佑大姐一生平安。這二百塊錢是我這一生最後的積蓄,作為我對大姐的感謝。
一個將要去死的不幸的女人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七曰夜焦最嬋用塑料布重新將錢和紙條包好,拆開女兒小棉襖的前襟,把塑料包縫在裏邊。一切都收拾好以後,她靜默了一會兒,便俯下身子親了親女兒,而後決然走出窯洞。
一股凜冽的罡風,吹得她打了個冷戰。
她用手電照著路直奔莊西的劍山。山風獵獵,寒氣透人,由於沒有星星,四野一片漆黑,整個大山裏仿佛就隻有她的手電發出的這一點亮光。正是這一點亮光,把山裏的枯寂給攪亂了,隨著她手上光柱的搖動,路邊的草叢裏、荊棘中,有夜鳥驚飛,野物奔逃,撲撲棱棱,吱吱咯咯,原本靜得出奇的夜隨著她的腳步躁動起來。焦最嬋自幼就膽小怕黑,被驚得一陣陣頭皮發緊,毛發直立。但她沒有畏懼,鎮定地攀上了一個被當地人叫做“陰陽界”的地方。
這實際就是一塊斷崖,前麵有萬丈深澗。過去莊上有權勢的人想處死犯了莊規的人,就逼迫他從這崖上跳下去。也曾有人因打架慪氣主動來跳崖的。凡從這崖上跳下去的人,還沒有一個能活著上來。斷魂崖上,陰風蕩蕩,前進一步是陰間,後退一步為陽界。
焦最嬋在斷崖邊上站住了,她已經不是很著急了。可以喘口氣,歇上一會兒,最後再看一眼這個世界,想想這個世界。她並不慌亂,鎮靜而堅決,一場孽緣就要結束了,她甚至還有幾分輕鬆和報複的快感。
她閉上了眼睛,幾乎想喊出聲:爸爸、媽媽,我就要回來了……她正要抬腳,驀地從身後傳來小孩的哭聲:“嗚哇嗚哇”
一陣恐怖倏然襲來,令她心頭抖顫,她慢慢轉過身來。“嗚哇,嗚哇”的,有一隻幼獸朝她爬過來。實際上是被她手電的光亮吸引過來的,也許是餓了,聞到了她身上的某種氣味。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湊近小獸,小獸並不躲避。她把它抱了起來,毛茸茸,軟乎乎,兩隻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她,身子卻一個勁兒地往她的懷裏偎。
當地人管這種東西叫野貓子,狀似小老虎,卻比老虎小得多。焦最嬋抱著它,如同抱著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善良都湧到兩隻手上。她輕輕地撫摩著這隻可憐的小獸,可惜自己身上沒有可吃的東西,也不可能老是這樣抱著它,或許應該檢查一下它身上是不是受了什麼傷。這時從山坡上傳來更為粗啞淒厲的呼叫:“嗚哇嗚哇”
焦最嬋懷裏的小獸開始仰起頭呼應。
眨眼間,便有兩條大如狼狗的野貓子躥到斷崖上,四隻眼睛像小燈籠一樣對著焦最嬋,嘴裏發出“嗚哇,嗚哇”的警告聲。她放下懷裏的小野貓子,它們嗖地撲到一起,轉瞬便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焦最嬋猛然站起身子,稍一愣怔,拔腿就往山下跑。
靜兒睡醒一覺或要起來尿尿,見不到媽媽會怎麼辦?她定會大哭,郝武長被哭醒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打女兒。天亮後他發現我不在了,怎麼能保證他會把靜兒抱給他姐姐撫養呢?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是帶到洛南城裏仨瓜倆棗地就把女兒給賣了……焦最嬋心急火燎,加快了腳步,磕磕絆絆……都怪自己,從一來到洛南就隻想到了一個死,腦子沒有再拐彎兒。事情走到這一步能怪自己嗎?既然不怪自己,為什麼要由自己和自己的女兒承擔後果呢?即使非要死一個的話,死的也應該是他,而不是我。我下不了手殺他,是因為我殺不了他,這並不就等於我非得死。生命的承諾如此不公,我就應該活下去,自己去尋求公道,也給女兒一個公道,等待著有一天讓生活本身給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