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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說來也怪,快到中午的時候,最紅突然從原田跑回運城來了,說是學校放春假。實際上,是她想看看欣運給她生的小侄子。她跟這位嫂子格外近乎,對她的孩子也就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和好奇心,進家後跟父母打了聲招呼,就一頭紮到欣運的屋子裏。

由於昨天晚上飯菜吃得幹淨,這天上午武桂蘭早早地就把病人交給兒子處理,自己下廚炒了幾個菜,燜了一鍋米飯,做了一盆黃瓜雞蛋湯。由於最紅也來了,焦起周就答應小女兒最芳,下午帶她和最紅去看關帝廟。

十二點鍾,飯菜都擺上了桌子,焦家人按慣例應該都回到焦家樓來吃飯。焦斌丹先來了,坐在起周的旁邊。

焦安國剛要走出門診辦公室回家吃飯,就被黃鹿野喊住了:小安子,快來看看,我的電子表壞了,你給修一修。焦安國仍舊像在礦上一樣以手巧出名,誰的什麼東西壞了都來找他。

焦最霞早提出來跟醫院的職工一塊兒吃飯,她實話實說,在老家做飯做怕了,來到城裏可不想再做飯。如果在“焦家樓”跟家裏人一塊兒吃飯,以她的輩分不做飯怎麼行呢?眼前焦最嬋的興奮點是上學,利用中午休息的這點時間先跑回房子去抄材料,耽誤了吃飯的鍾點。

卓欣運和焦最紅在嘰嘰嘎嘎地逗孩子,忘了時間……郝武長經過多次踩道兒,算準了在中午十二點至十二點半之間,焦家的大部人馬都會集中在焦家樓裏。更何況這一天正是星期天,至少他最痛恨的人會都在,那就是焦起周兩口子和焦安國兩口子。

他們是有錢人,是正人君子,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仇恨。這回就讓他們見識一下!郝武長活著還剩下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痛恨一切。他憎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因此,他選擇了在中午十二點一刻的時候,壓低帽簷,身披風衣走近了焦家樓。一進屋,他抖掉風衣,露出了腰間捆綁著的炸藥,一手捏著炸藥包的芯子,一手舉著打火機,眼睛血紅,激動得有點神經質,進門就嘶啞著嗓子喊叫上了:焦起周,你的末日到啦!我用一條命換你一家子,值啦!還有你的寶貝醫院,你的狗屁焦家樓,都要完蛋啦!

喀嚓一聲,他打著了打火機,做出要點燃炸藥的樣子。屋裏的人全都一驚,小女兒最芳嚇得撲到了父親身上。焦起周鎮定了下情緒,眼睛盯著郝武長手裏的打火機:你有話好好說,別做傻事!

郝武長咆哮著:好好說,好好說你聽嗎?

武桂蘭大著膽說:武長,不管怎麼說我們救過你的命,現在還是你的長輩,你炸了我們自己也活不成,圖的是什麼?

我圖的是解氣!這一刻,郝武長腦袋大了眼睛蒙了,他又何嚐願意死呢?此時他甚至後悔聽了自己那幾個哥們兒的話,這炸藥綁在身上倒是真的嚇住了焦家的人,可他自己似乎更害怕,感到腰裏的炸藥像魔鬼一樣纏住了他,再想解下來是不可能了,想不點著它也不行,他拿著打火機的手哆哆嗦嗦地老往芯子上碰,簡直就不是他在使用炸藥,而是炸藥在使用他。看來進了焦家樓,再想囫圇個兒地走出去可就難了。但他發現焦家最重要的第二代人都不在……他渾身抖動,說話的腔調都不是人音兒了:快,給我拿十萬塊錢來,我就饒你們不死!

焦起周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膽怯,說話的聲調鎮定多了:十萬塊錢沒有問題,可手底下沒有這麼多,得叫斌丹到銀行去取。你先把打火機放下,讓他們都出去,把我壓在這兒不就行了嗎?

不行,誰也不許出去,快把你兒子媳婦也都給我叫進來決!他掄著手臂氣急敗壞地比畫著,在緊張中不知怎麼就點著了炸藥包的芯子……還是欣運提醒最紅該去吃飯了,最紅卻想去拿點東西回來在嫂子的小屋裏守著孩子一塊兒吃。她剛跑出欣運的房子,覺得腳下一晃,隨即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隆聲,猛烈的氣浪把她推得噔噔後退了好幾步,煙塵鋪天蓋地地壓過來,打著旋兒地把她包裹住……“嘩啦啦”醫院門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待煙塵消散,才發現後院一片空曠,兩層高的焦家樓消失了,變為一堆瓦礫。

焦安國衝到瓦礫堆邊,兩眼呆滯,不哭不喊。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撲下身子,發瘋般地用兩手挖刨著瓦礫堆。很快,他的指甲掀掉,兩手鮮紅……最霞、最嬋以及欣運也都從不同的方向跑過來了,她們抑製不住地哭喊起來,邊哭邊扒那些磚頭瓦塊。現場的氣氛立刻變了,由驚訝變為悲戚,圍觀的人都開始幫著扒瓦礫。黃鹿野組織醫院的人維持秩序,看好醫院的東西……焦最嬋猛地站起身,兩眼赤紅,神情瘋癲地四下裏尋找,聲音變了調地呼喊著:安國,安國……當她看見了弟弟焦安國還活著,就撲過去抱住他:安國,你沒事吧?你沒事吧?警察趕來了,開始了有組織的救援。

但,挖出來的都是死屍。焦起周、武桂蘭、焦斌丹、焦最芳,四具屍體尚完整,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焦最嬋哭得背過氣去。卓欣運和焦最霞用清水一點點洗淨死者的麵孔,一邊擦一邊喊叫著:最芳,好妹妹,你是咱焦家最漂亮的女孩兒,也年紀最小,你不是還要上大學嗎?……她們擦洗一個,就這樣把跟死者想說的話和滿腹的哀傷、悲憤都傾訴出來,又哭又說,說得自己淚水滂沱,說得旁邊的人也跟著一塊兒掉淚……黃鹿野在旁邊大聲提醒著:先別哭,可不能讓眼淚掉在死人的身上!他自己卻老淚縱橫,滿臉淚花。

焦安國抓著叔父焦斌丹的一隻斷手,木木地站著,不哭,也沒有一滴眼淚。

卓欣運驚恐地搖晃著丈夫的胳膊,不知如何是好。焦最嬋拍打著弟弟的臉頰:安國,你說話呀?安國你怎麼啦?

她又抱著弟弟大哭起來:安國呀,咱們家可就剩下你了,你可千萬不能再有事,那我們可就沒法兒活啦……黃鹿野搖動著焦安國的膀子,帶著哭音叫喊著:安子,哭哇,快哭出聲來!這樣會坐下病的……焦安國臉色蠟黃,眼睛通紅,仍舊不說話,也不哭。罪犯郝武長的屍體也被挖出來了,已經炸成了幾塊……出了這樣的大禍,醫院自然也亂了套。還不光是亂套,似乎已經完了!

眾口鑠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角落不在議論焦家和郝武長的恩怨……什麼故事都能編得出來,什麼猜測都有。爆炸不隻是炸死了幾個人,這種七嘴八舌的胡猜亂想,最能把醫院的心氣搞散。

大家同情院長一家的不幸,但更關心自己的命運。醫院的職工在盤算到哪兒去找新工作,是馬上就走呢,還是再等兩天?院長剛死抬腳就走,似乎顯著太不仗義了。可不走,醫院還能辦得下去嗎?病人心目中兩個治癆的權威醫生都死了,即使有人還想把醫院辦下去,由誰來挑頭呢?這是私立醫院,院長死了理應由他的兒子接任,可你看焦安國那個樣子,顯然是受刺激過重變傻了。兩天來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守著那堆像墳頭似的焦家樓的廢墟,不哼不哈不哭不鬧,今後很有可能就是個廢人啦……黃鹿野詫挲著長發,像個瘋子一樣對醫院的所有人都重複著相同的話:你們要還有一點兒人味兒的話,就先別散,等給焦院長他們開完追悼會,我當著大家的麵向焦安國問明白,他要說醫院不辦了,咱們再散夥也不遲!

廢墟前擺滿了花圈、花籃,焦安國披麻帶孝守在旁邊,有吊唁的人來了,他會磕頭謝禮,沒有人來他就呆呆地坐著發愣。誰拉也拉不走,誰勸也勸不動。

追悼會的前一天下午,尚德堂趕來了。爆炸的當天他就接到了運城新當選的專員王爾品的電話,第二天一早便乘飛機到太原,又由太原轉乘火車趕到運城,下車就直奔醫院。他帶來一副長長的白色挽聯,展開了放在廢墟上一起恨無常以怨報德摧丹桂周天有情濟世救人謝椒蘭老先生向廢墟鞠躬,焦安國向他磕孝子頭。卓欣運跟著丈夫到尚德堂家裏去過,認識老先生,怕安國現在的樣子慢待了老人,就請他到屋裏坐。尚德堂搖搖頭,從旁邊拉過一個小凳子,坐在了焦安國的旁邊。

卓欣運把最嬋、最霞以及黃鹿野介紹給尚德堂,大家也隻好都坐到跟前來,這樣有什麼話可以分著說,好能替安國遮掩一下。

尚德堂似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始終沒有出聲的焦安國,隻見他整個人帶著滿身劫後的荒蕪,眼神狂亂,麵孔透出一種野性的執拗。老先生心有所動,將目光轉向廢墟,神色恍惚,輕輕自語,就好像是焦起周坐在他跟前一起周兄,二十多年前我們在中條山巧遇,我要被揪回北京批鬥,當時你送我走的眼神兒,像是在送一個有去無歸的人。我也沒有想到我們還能重逢,今天倒是你不辭而別了!係哀思而不忘,訴真宰之茫茫,世事不可知啊!你救了後來成為你女婿的人,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可你忽略緣分旁邊的陷阱啦!人的所有錯誤盡可歸結為一條:愚昧和邪惡。“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啊!仇恨也是社會曆史進程的一個因素,近半個世紀來,我們社會的某些做法,不就是用仇恨來培養和教育青年人的嗎?改造,批判,反右派,鬥批改,階級鬥爭,“文化革命”……傷口可以由時間愈合,而仇恨則不能。現在我們要自食其果了……在尚德堂剛說了幾句的時候,焦最嬋就開始抽抽搭搭,終於忍不住跪在廢墟前放聲大慟:爸呀,媽呀,都是我害了你們呀!要不是我提出離婚,他也不至於下這樣的毒手啊!我原以為他頂多就是想殺死我,哪承想害了你們啊……在洛南的時候,我為什麼就不死啊?如果我早死了,哪還會有今天這樣的事啊……在場的人眼睛又都潮了。

卓欣運用力想把她扶起來:嬋姐,你別說傻話了,你死了他就會甘心嗎?照樣還會做這樣的事,也許還會提前哪!

這種時候,無論想用什麼話來安慰,都是徒勞的。無論什麼樣的安慰也都是無力的、空洞的和短暫的。

尚德堂趁亂觀察焦安國,他喉頭跳動,麵無血色,顯得病態、痛苦,又極其神經質,但就是不哭不開口,也不去勸解他的姐姐。

尚德堂瘦削、冷峻的麵頰上多了一層哀傷和不安,對卓欣運說:讓她哭吧,隻有徹底感受了痛苦,才能解除痛苦。但是,不要被死的觀念所欺騙,忘掉生存的意義。人們對死的想像力加重了自己的不幸,對死的恐懼似乎超過了死本身。現在你們隻知道哭,隻知道恨、後悔、發傻。可殺人者也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情已經了結啦!。死亡結束了美德,也結束了罪惡!可知因你們父母的死,有可能帶來的真正可怕的後果是什麼嗎?

女人們的哭聲漸漸弱下來了,大家的理智並沒有垮,都想知道尚德堂所看到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麼。

黃鹿野有些急不可耐:尚老,你請講。

身體的死亡無所謂,對死者來說不過是感覺的休息,肉體的解放。死是生的空,生是死的色。與死相比,承受痛苦更需要勇氣。真正的死是生的完全燃燒。現在對焦、武二位大夫來說,真正可怕的是靈魂的死亡。焦院長和他的夫人,身體已經死了,他們的靈魂死不死可就看他們後人的了。他們的靈魂是什麼?是最能體現他們精神的“回生靈”和醫院,也就是他們創下的事業。他們是被殺害的,死亡就應該是有用的,因為有人怕他們活著,證實了他們死的價值。被迫而死,卻能永遠活著。你們在悲痛之餘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要不要讓你們的父母精神不死?怎樣才能讓他們的精神永遠活著?

天要黑了,人們勸尚德堂進屋休息。

尚德堂轉身,用雙手同時抓過焦安國的兩隻腕子,搭了一會兒脈,然後從口袋掏出紙和筆,開了一個小藥方交給卓欣運,又低聲跟她交代了幾句,隨即起身告辭:明天上午追悼會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