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黃鹿野用右拳擊打自己的左手心,似驀然憬悟,大家都是醫生,怎麼就忘了給安國吃點兒小藥調理一下?天降大禍,突然大悲大怒,氣血猛升,清竅閉塞……多簡單的道理。這位尚老爺子,真是高人!

第二天上午,烏烏塗塗了好些時日的天空終於聚集起足夠的陰雲,黑如鍋底,卻仍在憋悶著。沒有電閃雷鳴,也不想痛痛快快地下場大雨,努力隱忍著的空氣濕得幾乎能摟出水來。

追悼會在運城烈士陵園的禮堂裏舉行,人多得禮堂裏站不下,一直排到大門外麵,隆重而悲愴。

運城人許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追悼會了,一次竟悼念四個亡靈!

何況焦起周夫婦又都是行醫多年,結交的人更多,得到過他們救助的人更多,碰上了這樣的事,哪有不主動來為他們送行的?還有許多沒事幹的人,從報紙上讀到了關於這一慘案的新聞,懷著一種同情和好奇心也來了。

運城市政府和衛生係統的頭麵人物站在最前麵,從平陸縣焦家老家也來了幾十口子人,順著禮堂的牆邊站著,一直排到大門口,一個個披麻帶孝,陣勢浩大,哭聲淒切,極富感染力。大部分參加追悼會的人眼圈都是紅紅的。

追悼會後,領導人物和一般來送行的人都散了,親戚朋友以及醫院的職工和病人都留下來等待遺體火化。

黃鹿野邀請尚德堂再到醫院坐一會兒:等一會兒焦安國可能要對醫院今後的前途拿出個主意,有你老在場,也許會有利於他做出積極的決定。

是這樣嗎?尚德堂看看手表,尚在猶豫。

專員王爾品也在旁邊慫恿:這樣也好,送佛送到西天,幫忙還要幫到底。把我的車留下,十二點鍾我在賓館等你。

還有什麼說的?尚德堂無法拒絕。

火化工把四個人的骨灰送出來了,又是一陣號啕的高潮,又是一番死去活來。將骨灰撿到骨灰盒以後,焦安國抱著父親的,焦最嬋抱著母親的,卓欣運抱著小妹最芳的,單是這種場麵就足以令在場的人鼻酸!

大家先@陵園的骨灰堂,將這三個骨灰盒存放好。

焦斌丹&骨灰則由老家來的人抱著上了汽車,大哭著回平陸去了,一路從汽車上拋撒著白色紙錢……焦安國驀地衝著汽車駛去的方向跪倒,大叫著:三叔,對不起啦,你要走好!三嬸,對不起你呀……他一邊哭喊著一邊拚命地往地上磕頭。待到他被拉起來的時候,腦門上全是鮮血……參加追悼會的人回到醫院的時候,看到“焦家樓”的那堆廢墟不見了,院子已經清掃幹淨,還有幾個工人在為門窗更換新玻璃,無不感到驚疑。這是誰讓幹的?焦安國這種時候還顧得了這個嗎?莫非醫院已經易主,新主人要急切地驅除這院子裏的喪氣?這也未免太急了一點兒吧……人們都聚集在門診辦公室門前,小聲嘀咕著,等待著,似乎都猜到了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安國被欣運攙扶著走到大家跟前。

黃鹿野嗓子啞了,卻盡量讓大家都能聽得到:安國呀,我算是這個醫院的托孤老臣啦,不能不當著大夥兒的麵問你一句話,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焦安國額頭掛血,眼泡紅腫。眾人心裏一動,他是從什麼時候能哭出來的呢?竟哭成了這樣!焦安國沒有說話,眼睛在尋找姐姐最嬋。這是對的,父母不在了,應該先聽聽大姐的意思。

眾人的目光又轉向了焦最嬋。

黃鹿野催促:你是大姐,先講講你的意見也好。

焦最嬋麵色哀傷而蒼白,未曾開口眼淚又嘩嘩地下來了。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使大勁強努著說出自己的意思:黃叔叔,我的爸爸媽媽不在了,就隻剩下這麼一個弟弟,他可不能再出事了,爸爸媽媽留下了一點兒錢,能讓他們過上平安日子。我爸媽行醫治病一輩子,積德行善的事做了無數,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禍根就是我們家的藥方,這是好心沒好報啊!我是已經看透人情冷透心了,等過幾天把該料理的事情料理完,我要出家了,先奔五台山試試,不收留我再去別處,總之是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了。惟一未了的心事,就是靜兒,若是郝家能養她到大再好不過了;如果她大姑不要她,把她又送回來了,隻有請弟弟和欣運把她帶大,將來給她找個工作或找個人家嫁出去,我在地下會感激你們的……這番話顯然不是現想出來的,她語氣決絕,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說著說著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轉身就走。焦安國一把抱住了姐姐。

他吃力地仰起頭,對黃鹿野說:我姐有主意就聽我姐的,她沒有主意就聽我的。你放心,我不可能讓她出家的,那怎麼向我爸爸媽媽交代?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讓嬋姐離開。我想讓她負責門診部,最霞姐主管住院部,欣運負責製藥。目前我最需要一個業務副院長,黃叔叔,你既然是托孤老臣,能不能委屈一下就當我的副院長?

黃鹿野抹一把眼淚:好,我平時都是倚老賣老地喊你小安子,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焦院長。我帶頭先叫你一聲一焦院長!

然後他又對大夥兒說:大家一塊兒叫一聲我們的新院長!焦院長!院子裏響起一陣回聲一一焦院長!

謝謝大家。焦安國顯得敏感而堅毅:還有一件事,市衛生局找過我們幾次了,要我們醫院改名字。人家認為我們現在叫的這個運城中醫結核病防治院的牌子太大,容易讓人誤解是運城市政府開辦的國家醫院,必須按規定在運城下麵加上一個具體的醫院名字。

尚德堂站在人群後麵開腔了:這很容易,就叫運城市安國中醫結核病醫院,安國者,民安國安,身安神安。

黃鹿野帶頭叫好:好,這也等於是國家結核病防治中心的尚主任給我們賜名,有不同一般的意義。

妥國一直摟著自己姐姐的肩膀,這時鬆開了,看著最嬋的眼睛問:姐,你說這個名字行嗎?

最嬋點點頭:行,挺好的!

卓欣運忽然尖叫起來:哎呀,最紅呢?

是啊,自從出事後就再沒見到焦最紅。一開始大家都被震蒙了,後來又忙著辦喪事,怎麼就把最紅給忘了呢?

焦安國的腦子轟的一聲,立即疼痛如裂!

人們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人說最紅可能被那天的變故嚇壞了,獨自跑回礦上去了。了解自己妹妹性格的焦安國和卓欣運卻都認為不大可能,但還是立即給礦上的同事打了電話,請他們趕快到最紅的養母家裏去問一問。

又有人猜,追悼會結束以後,她會不會跟著老家人回平陸了?

這就更不可能了。為了祛除疑心,焦安國又給平陸打電話去詢問。

他心裏越抽越緊,已隱約感到了強烈的不祥,一焦家在這場災禍中喪失的可能不止是四條人命!但他不能說破。開始往壞裏想的還有其他人,但誰都不願意再發生什麼雪上加霜的事了……尚德堂悄悄問黃鹿野:貴州的那個小姑娘朱二豔的情況如何?

黃鹿野說:差不多算好啦,已經開始上學了。

哦?上什麼學?

起周給聯係的,可能是運城衛生學校。黃鹿野的眼睛在人堆裏踅摸著,從焦最霞的身後找到了朱二豔,把她拉到尚德堂跟前。

小姑娘眼睛紅腫,神色惶恐。

尚德堂安慰她:沒關係,老焦院長不在了,新焦院長會繼續照顧你的。你還有什麼難處嗎?

小姑娘不說話,隻是搖頭。老人趁其他人不注意,把手裏的一卷錢塞進二豔的口袋。然後他跟大家告別,眾人一直把他送到門外,看他上了汽車。

盡管焦安國看到姐姐神思恍惚,他還是把最嬋、欣運以及黃鹿野和焦最霞召集到一塊兒:尋找最紅的事就由我來辦,拜托大家從現在起要把全副精力都用到醫院的工作上,各想自己負責的那一攤事,明天早晨我們開院務會。

不一會兒,最紅的養母就打電話來,她知道焦家出了事,也知道死的四個人中沒有最紅,可一聽說最紅不見了,登時對著電話就大哭起來。她說最紅的腦子有毛病,是在八九歲的時候因煤氣中毒造成的,怕她受不住刺激再出別的事……老人開始千不該萬不該地埋怨起自己來了,說不該讓最紅一個人來運城,還說她明天就到運城來,不找到女兒決不算完。焦安國在電話裏又勸了半天,說運城由他負責,隻要最紅還在運城他就一定能找得到她,叫老人在家裏等著,也許最紅隨時都可能回去。他還建議說,如果有可能,再請人到原田和下古林去找一找……到晚上,平陸也回電話了,說沒有見到最紅。

焦安國讓妻子找出兩張最紅的照片,騎上自行車走了。

他先奔運城日報社,找到當班的負責人,交了連登三天尋人啟事的費用,擬好了啟事的內容,留下照片;然後又趕到運城電視台,如法炮製。辦完這兩件事,他心裏又稍稍地升起一線希望,隻要最紅還活著,就一定要找到她,不能讓焦家再白白搭上一條無辜的性命!

他揣摩最紅被嚇瘋的可能性比較大,瘋了傻了也不要緊,隻求她還活著。出事才這麼幾天的工夫,無論瘋了傻了她都可能還在運城……隱忍了許久的天空終於撒開了潑,雨點砸了下來,急急如箭,須臾便成滂沱大勢,馬路上的水暈圈層層疊疊,滿地愁波漣漪。焦安國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澆得透濕,凍得他抖抖索索,嘴唇發青牙齒打顫。他心裏卻反而覺得過一些了,仿佛受的罪越大才越能對得起最紅,此時倘若被雷電擊中,豈不一了百了!

大雨把馬路上的人驅趕得四散奔逃,他卻像對雨沒有感覺似的慢慢地在大街上騎著車子,仔細地查看著大街兩旁的人流。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搜尋,豎的走完了,再一條條挨著走橫的。最紅不管是瘋是傻,躲在房子裏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會在大街上遊蕩,特別是汽車站、火車站、河運碼頭。焦安國兩腳蹬著自行車,兩隻眼睛卻不放過每一個牆角旮旯,每一個可能會藏住人的暗處。每到車站、碼頭,他就存好自行車,査遍每一間候車室。

偌大一個運城市,要把每一條主要街道都看過來談何容易!夜已經很深了,大街上巳經難得再見到人,雨也停了。安國身上澆濕的衣服又被身體焐幹,心裏落寞而悲傷。最紅的模樣和神態老在他眼前晃動,他忍不住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喊出了聲:最紅,最紅!

當他大聲喊叫的時候,最紅的影像反而消失了。在巳經睡死了的城市裏,隻有他自己聽得到自己的喊聲,這更刺激了他的悲痛,心裏發堵,嗓子哽咽。

如果不是陰天,東邊可能都見亮了。他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回到醫院時黃福根還在為他等著門,見他隻有一個人回來便怯怯地問:有消息嗎?

焦安國搖搖頭:你快睡吧,明天也許要派你出趟差。

他走到自己的屋門口,看見隔壁姐姐的房子裏還亮著燈,遲疑一下便推開了房門。焦最嬋還穿著白天參加追悼會的那身重孝,連鞋也沒脫,斜靠在床幫上,眼睛直勾勾地發愣,對有人走進屋來竟渾然不覺。安國心裏疼極了,走到近前輕輕叫了一聲:姐。

最嬋嚇了一跳,恍然應道:小紅找到了?

小紅會找到的,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你呀!

安國拿起暖壺往臉盆裏倒了點熱水,投了把熱毛巾,給姐姐擦了臉,然後為她摘掉頭上的孝,脫去身上的孝衣和外套,又幫她脫了鞋。正要扶她上床,最嬋猛地抱住弟弟,將臉貼在他的胸前:安國,姐對不起焦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