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捧起姐姐的淚臉,口氣堅定而明確:姐,看著我,記住我的話,即便是父母之愛,也有醜惡的一麵。不是你對不起焦家,是父母對不起你!郝武長不是你自己挑選的,是父母強加給你的。說白了,這是命,我們焦家該有此劫,那個姓郝的沒有人能看得上他,父母偏偏就把他留下了!說到這兒順便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我叫人也買了個骨灰盒把郝武長的骨灰收好了,放在火化場裏。我想找個人明天把他的骨灰盒送到洛南去,咱們也算對他郝家有個交代,順便把靜兒接回來,姐這時候需要身邊有靜兒……焦最嬋哭得更凶了。女人的眼淚是一股活水,隻要傷了情就會流不斷。這次卻不全是由於悲酸,還有欣慰和感動。她知道眼下弟弟身上有多大的壓力,醫院上下和家裏家外,大小事情都等著他拿主意,他仍然能想著去接靜兒的事。親姐弟用不著說感激的話,但她的心裏卻好受多了。
她隻比安國大兩歲,從小無論是吃的還是玩的都讓著弟弟,父母天天忙於給別人看病,她跟弟弟在一起的時間比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還長。今天看來真沒有白疼這個弟弟,不要說焦家人,連外人一提起郝武長都咬牙切齒,安國竟能這樣處理他的後事……她忽然生出一種安全感,看來弟弟是可以依托的了……大家都住在醫院裏,碰頭很方便,吃過早飯離上班還有半小時,焦安國要召開這個醫院自創立以來的第一次院務會。
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卓欣運,都感到新奇,這是私立專科醫院,你院長想怎麼幹發話就是了,難道還要像國營企業那樣統一思想?目前大家還無法從巨大的陰影裏擺脫出來,應該說數焦安國最甚,他這麼急切地要開這個會,是想說點什麼呢?
經曆了這場災禍,他看上去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歲,麵色焦黃,毫無血色,眼睛裏卻布滿紅絲,神情陰鬱。但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西裝,頭發也梳理得較為整齊,嗓音沙啞地先開場:首先感謝黃叔叔幫著我們處理了這場塌天大禍。那一聲爆炸,倒塌的不僅僅是一棟兩層小樓,還有醫院的信心、榮譽,實際上,我爸爸媽媽創建的這家醫院,現在隻剩下半個空殼了……女人們心頭一震,都知道確實是這麼嚴重,隻是經他的嘴說出來,分量似乎更為沉重。黃鹿野點點頭,焦安國對自己的處境估計得很清醒,看來心靈在不幸中發育得快,他真的在一瞬間成熟了十年。
焦安國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說話自己便又繼續下去:渡過眼前的難關,或者說繼續發展壯大我們的醫院,我想不外乎三個方麵。第一,醫院是窗口,是招牌,我們無論如何要保住醫院。第二,權威是靈魂,以前許多病人是衝著我爸爸媽媽來的,他們不在了我們也必須重新樹立起這個醫院的權威,這就是我們。不是我狂妄亂吹,不論多大的權威,看結核病卻看不過我們,我們對結核病的規律認識深刻,把握得好。尚老應該算是全國中醫界的大權威了吧,從他對咱們醫院的尊重和信任,可以看出咱們醫院在結核病治療方麵的地位。所以,我想請黃叔叔幹一件事,到北京跟尚老商量一下,利用國家抗癆中心的號召力,由我們做東,今年秋天把全國各地的結核病專家請到運城來開個研討會。這樣一來,就逼著我們得拿出高質量的論文,同時把我們的藥推向全國……好小子!黃鹿野聽得興奮起來,忽然又覺自己失口,趕緊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巴掌,鄭重道歉:對不起,焦院長!焦最霞捂著嘴笑。這是一個多星期以來焦家人第一次有了笑容,大概也是受了焦安國剛才那番話的鼓舞。焦安國卻有些難堪:黃叔叔這又何必?像以前那樣叫我小安子,不是顯得挺親近挺自然嗎?
黃鹿野神色莊重:我又何嚐不願意充這個長輩,在醫院裏小安子長小安子短的呼來喚去?可眼下醫院裏人心惶惶,病人疑慮重重,職工背地裏嘀嘀咕咕,都認為你會壓不住陣,在為你擔憂,還有人等著想看你的笑話;周圍的關係單位很有可能也會來搗蛋湊熱鬧,上邊在等著你幹不下去的時候來收拾殘局,將醫院收編到衛生局……我得先做出服從的榜樣,要表現得對你有信心。剛才聽了你的前兩條我真的有點兒底了。去北京找尚老,請各地專家來,還要準備論文,我可以拍胸脯。但有一個問題,由我們做東開這樣的會,可是要花不少錢的!錢你不用愁,我父母給我們留下了三十萬元,這個錢做兒女的一分都不能動,全部用到醫院的發展上。昨天晚上我已經跟姐姐商量過了,不夠還可以找銀行貸款。
在場的人心被震動了。在此之前,誰也不知道焦起周到底存了多少錢,但知道焦、武二人會留下一筆錢,準備給兒女和自己養老用。如果焦安國和他姐姐把這筆錢分掉也是應該的,合情合理,省著點用夠吃多半輩子的,往後就可以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醫院將來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焦安國是基於一種什麼信念要全部投到醫院裏來呢?他對醫院的未來就這麼有信心?
黃鹿野又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寫論文,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回生靈”中的一些成分,你不怕泄密?
不怕,專利在我們手上,我們不宣傳“回生靈”,又怎麼把它推向全國呢?我爸爸媽媽在他們的能力和所處的條件下已經幹到了極限,不能再對他們要求更高了。他們堅持的是傳統中醫,我們得闖出一條現代中醫的路子,把醫和藥結合起來。他們最早是把秘方當做吃飯養家的寶貝,我們得把它視為救人的寶貝,發展的寶貝。他們向於保,我傾向於放。我想也許隻有這樣幹,才能讓他們的事業繼續下去。如果我采取保守的辦法,很可能既守不住父母的事業,也保不住父母的精神。你們說呢?
這樣幹的風險可太大了,因此誰也沒有馬上表態。
焦最霞問:一開始你說從三個方麵發展醫院,剛才隻說了兩項,那第三項呢?
製藥是我們的支柱,我見過尚老寫給父親的一封信,他講到現在世界上六大賺錢的行業中就有製藥業。我從礦上回來快兩年了,這兩年來,我們醫院的絕大部分收入是來自賣藥。親自到我們醫院來的病人是少數,寫信來要藥的病人是多數。所以,我打算立即在原來焦家樓的地址上建製藥車間,購買新設備,當我們有了充足的藥以後,就一個省一個省、一個地區一個地區地建立我們的醫療點,先給藥,治好了病再給錢,治不好病不要錢。
焦安國從一個隨身帶來的大紙袋子裏抽出一大遝資料,攤在桌子上:這是適合我們的製藥設備的樣本,我經過比較選出了幾種,你們看看行不行?尤其是欣運,這一塊將來歸你管,要由你拿出決定性意見。
大家翻看著製藥設備的資料,心裏卻不能不驚訝,他的這些主意是這幾天才想出來的嗎?至少這些資料在這兩天是找不來的哎喲,你的膽子可夠大的!最霞不知是讚歎還是憂慮。
最嬋和卓欣運顯然是全聽安國的,對他是百分之二百地信任。
於是,黃鹿野就成了關鍵的人物。其實他也知道,基於對焦安國性格的了解,即便他不同意,焦安國也會照幹不誤。他在心裏粗粗一算,焦起周兩口子留下的那不算少的一筆錢恐怕都搭進去還不夠,便緩緩地說:在這方麵,我對你父親也沒有像對你這樣佩服過。在怎麼辦醫院上,看來你比我們這一輩人出手要高得多,我老頭子今後又多了一項工作,就是得想辦法怎麼能跟上你……焦最霞調侃他:你又倚老賣老?
哦,該打……黃鹿野看見過去的學生江華走進來,便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江華先問候黃鹿野,然後才將目光轉向焦家的人:對不起,正趕上忙於畢業,沒有來得及參加追悼會,十分抱歉!
焦安國客氣地起身讓座。
江華問:我是不是打攪你們開會了?
開完了。焦安國又對大家說:以後每星期一上午是院務會,今天先開到這兒,大家都去忙吧。
卓欣運和兩位姐姐先走了。
黃鹿野也站起來,順嘴向江華問了一句:聽說你要留在省中心醫院?
那是我父親的想法,也確實為我聯係好了,可我本人還沒有答應,想先來問問,這兒要不要我?江華眼睛看著焦安國。你放著省城的大醫院不去,為什麼願意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
我對這兒有感情不假,是焦、武兩位大夫治好了我的病,有知恩圖報的因素。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這兒適合我,在這兒很可能會幹成點兒事。
焦安國說:謝謝你能這樣看,眼下正缺人手,但條件還比較差,你對報酬有什麼要求?
江華正色道:沒有要求,跟楊希、黃福根他們留院的人一樣就行。
黃鹿野一邊點著頭一邊向外走:好!
22痛苦的女人才外出記憶,是人類折磨自己的一種本能。
每天一看見那塊空地,總覺得醫院缺了一塊,空落落就如同焦起周和武桂蘭留下的無法填補的真空。看著那塊空地,就會想起原來在那個地方豎立著的焦家樓;想起焦家樓,就必然會想起它的主人以及那場變故……想起來就有感慨,就要說,說得越多記憶也越深。那恐怖的場景不僅經常在焦家兒女的夢裏定格,似乎也永遠印在全院人員的心上了。
消磨記憶的辦法就是摧毀象征物,改變環境。
焦安國請規劃設計研究院的施工隊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在原焦家樓的位置上修建製藥車間。剛出了那麼大的禍事就又大興土木,熱氣騰騰的,一下子就把醫院從樓塌人亡的晦氣中拉了出來,也隨之改變了醫院的麵貌和結構。
這一切都在表明,這座醫院正從毀滅的打擊中慢慢恢複生機……卓欣運剛給孩子喂上奶就有人來喊她,說有送藥的來了。她心裏一急,想從孩子嘴裏把奶頭拔出來。孩子有了感覺,對奶頭咬得更緊,吸吮得也更有力,她一陣疼痛。
特意從臨汾過來伺候女兒月子的卓母,用手按住了女兒:再忙也得讓孩子吃飽,你生了這麼個兒子是多大的福氣,不餓了不知道哭,晚上吃飽了一覺睡到天亮,你還不知足哇?不歇產假就夠可以的了,連給孩子喂奶還不想喂飽了?
母親心疼閨女。欣運自打生完孩子還沒有著實地歇過,幸好老人家有先見之明,主動趕過來了。女婿和女兒一個是焦家的長子,一個是長房長媳,要撐起焦家塌了的天,操辦喪事,打理醫院……哪還顧得上管自己的孩子,也就大撒把扔給了老人……老人自言自語:可話又說回來了,自己開的醫院,自己不忙誰忙?
欣運接茬兒:安國說了,等醫院正規了,就到外麵買房子,要住得好一點兒。
那還不知要等到什麼年月呢!
快了一兩年,慢了不過五年。欣運語氣肯定。孩子終於吃飽了,她抽出奶頭,在兒子臉上狠狠地親了幾口,才交到母親手裏,臉上洋溢著做了母親的驕傲和滿足:陽陽這麼知道疼我,是媽帶孩子的方法好。媽不是說我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嗎?可不。母親接過外孫子,又搖又晃,滿臉放光,嘴裏念念有詞:陽陽是姥姥的好孫子,姥姥的乖孫子……卓欣運麵孔白皙,略帶產後的虛弱,一走出自己的屋門就看到了正在建設中的製藥車間,幾乎是一天一個樣,她的精神隨即為之一振。她喜歡自己眼下的工作,分擔了丈夫肩上的壓力;也正是她,為醫院製藥這一大攤子建立起了規則和秩序,這裏成為一個放置她所有夢想和追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