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藥庫門口停著一輛河南的卡車,卡車上碼著幾十麻袋草藥。兩個男人蹲在旁邊的地上抽煙,一見卓欣運打量麻袋的眼神,其中一個便站了起來。這人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留著短平頭,貌甚質樸,卻又帶著一種見過世麵的精明和自信,一開口說話像唱豫劇一樣好聽:你就是卓小姐?
卓欣運接過貨單看著,隨口問了一句:你們又換人了?
對,跑這一片兒的老劉病啦,我姓胡。
卓欣運讓工人把麻袋都搬下車,打開口兒,她一包一包地檢查。有的看一眼就讓工人搬到了一邊,有的還要用手摸,或抓起一把草藥放到鼻子跟前聞一聞。
河南胡用納罕的目光盯著她:卓小姐,你還挨著個兒地都檢查?是信不過我老胡啊?
這是我們醫院的規矩,老劉沒有告訴你嗎?卓欣運微微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齊的牙齒,顯得從裏到外都很清純,辦事卻一板一眼,不慌不怵。最後她隻挑出不到1/3的藥是可用的,讓工人搬到藥庫去過秤。
河南胡有點著急了:剩下的這些怎麼不要哇?
卓欣運漫應道:太潮了。其實你心裏也很清楚。
這還算潮?打開包一過風就幹啦!河南胡露出狡獪的神色:要不少算點兒分量,或者我從別的方麵給你點兒補償……卓欣運麵色微變:這不是分量的問題,包口兒上的藥都這麼潮,包底下的藥很可能已經發黴了,藥性就會大打折扣,甚至還會產生毒副作用。
那這包山藥又怎麼了?
這山藥是壞的,你沒看見心兒都變黑了嘛!
河南胡態度軟了下來:卓小姐,我從河南大老遠地拉來,你不要可叫我怎麼辦呢?
你願意拉就再拉回去,不願意拉回去可以就地倒掉。
倒掉?河南胡一臉錯愕。
還要請你記住,下次你們的藥如果還是這種質量,就不必再往我們這兒送了。
卓欣運把檢驗合格的藥過完秤以後,把收據交給河南胡,道了再見,便回身走進臨時搭起來的製藥車間。在整個驗藥收藥的過程中,卡車司機就一直笑模悠悠地蹲在旁邊看哈哈,等欣運走了才直起身湊過來:怎麼樣,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
河南胡不甘心,跺著腳說:這個小娘兒們可真不好說話!咱的車回去還要裝別的東西,甩下的這些藥可怎麼辦呢?
司機卻有點幸災樂禍:我早跟你說了,誰叫你非要愣充能耐梗啊?我們跟這兒打交道有好幾年了,她可比過去那個老院長還難對付。
我就不信她真會舍得把那些發潮的藥倒掉!河南胡讓司機把卡車開到一個地方等著,他假裝看病坐在門診部裏看著這堆麻袋。一直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見卓欣運身穿白大褂從車間走出來,又看見了那堆藥,回頭跟一個工人交代了幾句,就向住院部那邊去了。
河南胡一陣興奮,隻要工人把麻袋往車間裏一搬,他就過去要收據。
不一會兒,有兩個工人推著小排子車出來了,他們把麻袋放到排子車上,推到醫院後麵的垃圾堆旁,把卓欣運不要的藥全部倒在了垃圾堆上。
嘿,他們還真敢扔啊!河南胡心疼而無奈,怏怏地離開了醫院。
焦最嬋要去上學了,吃過晚飯最霞來看她。
靜兒到隔壁欣運的房子裏去玩了,屋裏隻有焦最嬋自己,像一團濃厚的憂愁堆在床上。最霞驚疑:呀,明天一早不就得走嗎?東西都收拾好了?
最嬋欠起身:哪有什麼好收拾的?
怎這麼沒精打采的,這不是你盼了多少年的好事嗎?
咳,此一時彼一時。
焦最嬋總覺得自己眼下隻是假裝在活著,每當夜深人靜難以人眠的時候,就計算自己的生命中還剩下多少時日,哪還有心思去上學呢?就是拿到大學文憑又怎麼樣?再說醫院裏正忙,學費又那麼高……可安國非逼她去不可,他說凡是爸爸媽媽定下的事必須得辦。當然,這也是他心疼姐姐,想借這個機會讓她調整一下心境。
但隻有她心裏最清楚,自己現在真正需要的不是去上大學,而是走出痛苦的陰影,跟生活和解。
最霞也脫鞋坐到床上,身子靠著床幫,一隻胳膊伸出來摟住親叔伯妹妹的肩膀,最嬋也就順勢將腦袋放到她的肩上。兄弟和弟媳婦再好,有些話也是不能講的,惟有焦最霞,既是姐姐,又不是自己家裏這個小圈子的人,倒可以無話不說。
最霞搖動著她的肩頭:嬋,你是不是還經常想起郝武長?
不是想啊,是恨。這個鬼呀,死了還纏著我!
真是怪,她已經永遠而徹底地結束了跟郝武長那種令人厭惡和頭暈目眩的關係,但噩夢並未結束,郝武長似乎還沒有真正離開過她。在深夜,在早晨,甚至白天正在給人看病的時候,他也會突然闖進她的意識裏,攪得她渾身一激靈。如果是在夜裏被他嚇醒,然後就甭想再睡了。她對他沒有愛,隻有恨,為什麼還會是這個樣子呢?這可把她折磨得夠戧,卻又羞於說出口。
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總得再糾纏你好一陣兒。人和人之間,好就是壞,壞也是好;恨就是愛,愛也是恨。最霞笑著說。
你從哪兒躉來這麼多新名詞兒?
沒事了就看閑書唄,在這兒又沒有家務事好幹。
那你想不想我姐夫?
想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怎麼能不想呢?
想了怎麼辦?
叫他來啊!再說我也得牽著他點兒,不能讓他餓得去打野食。
他來過嗎?
來過好多趟了,你從不注意罷了,住兩天就打發走了。
好哇你呀……最嬋笑著扭過臉來,想仔細地端詳最霞。隻見她兩頰湧起淡淡的紅暈,眯縫著一雙細長眼睛,精心修飾過的眉毛舒展地伸向兩鬢。最嬋在心裏輕輕歎息一聲,同是姐妹,最霞就活得這般自由而愜意。而她自己,即使是剛剛笑過之後,也並不就是朗朗晴空,很快又習慣性地蹙起了眉頭。
最霞說:嬋,你要想徹底從過去的那種日子裏走出來,就應該再找個男人。
去你的吧,我一想到再把自己跟哪一個男人拴在一塊兒,就渾身緊張。
可屋裏沒有個男人,你的日子就永遠正常不起來。焦最霞眨巴著迷人的眼睛,半真半假地賣弄著自己的理論:你別看郝武長是個渾蛋,可渾蛋都有他厲害的一麵。你被這樣的渾蛋開發了好幾年,一個人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人家說,最貞潔的寡婦,往往是身子最饞的人……你還有正經的沒有?最嬋真的不高興了,舉手要打最霞。最霞躲閃著,嘴卻並不閑著:沒有比這個再真格的了,你在人前可以裝得無所謂,你現在的處境別人也能理解,可在沒人的時候就控製不了自己,孤獨難挨,誰也幫不上你。別看男女間的那點兒事,倒有一股邪乎勁,一下子就讓你把什麼都忘了。身邊有個男人,就當個狗啊貓啊地養活著,你寂寞的時候多少總能解點兒悶兒……最嬋不再搭腔,側歪著身子靜靜地發呆。
最霞推推她: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