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看著妻子,卓欣運的身體已經恢複,且比從前胖了一點,白白淨淨,更增加了一種成熟女人的嫵媚。她主管製藥,進藥出藥跟外界打交道很多,遇到的麻煩一點都不少,可很少聽到她抱怨。她胖乎乎的笑臉露著一排非常好看的小白牙,完全用自己的本真與人和萬物相處,仿佛跟外部世界有了一種天生的通融感。
他問:你是怎麼跟鬼打交道的?
自身強壯邪不能侵,自己有怕鬼的地方才會被鬼抓住,心裏沒鬼就不怕鬼。大街上賣冰棍的老太太,被抽查一根冰棍要繳納九十塊錢的檢査費,她一天才能賣多少錢哪?何況那冰棍又不是老太太自己製造的,叫人家到哪兒說理去?這個世界上可並不是隻有咱才是最冤的!
欣運遞過一本打開的雜誌,上麵用紅筆標出了一段話:“生活是平庸的和至高無上的,是灰色的和光明的,畢無用的和必須的……”要說待人處事,咱們醫院可有位高人,值得我們好好觀察,能學得一二就夠用。
誰?
黃鹿野黃叔叔。卓欣運眼睛明亮,充滿俏皮的笑意:無論跟任何人,他都善於一見麵就找到共同的、隨和的和讓人信任的語言。而且他懂得見機行事,跟小姑娘們在一起能夠打情罵俏,嘴比小夥子還溜乎;跟專家學者在一起也一點兒不輸分,一副地道的專家氣度。
焦安國終於笑了:大家都說他年輕的時候很花哨,其實未必,當時的院長老提防著他,他幹脆就裝傻充愣地成天在女人堆裏混,不過女人們都喜歡他倒是真格的。欣運你跟我說實話,女人是喜歡花心的男人,還是不喜歡太花的男人?
欣運未假思索就脫口道:哪有喜歡花的!
成了自己的丈夫當然就不希望他花了,對丈夫以外的自己又有好感的男人就希望他花一點兒,不花怎麼勾搭得上呢?所以在社會上有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越花的男人就越討女人喜歡。
欣運稍一愣怔:你別瞎打岔,我在跟你談黃鹿野的為人之道,你怎麼跑到花心不花心的問題上去了?
善於跟女人打交道的人,一定也善於跟社會相處。
欣運不再跟他糾纏男人女人的事情,而是繼續自己的話題:你想想,現在的黃叔叔是不是有很大的變化?自他把全國的結核病專家請到運城,成功地操辦了全國第一屆結核病研討會以後,自己也開始躋身於知名結核病專家的行列,論文屢屢在全國重要的醫學雜誌上發表。有一回最霞姐跟他逗,說他現在好歹也是個權威了,成天在專家堆裏泡,在全國跑來跑去,為了跟現在的身份相稱,是不是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儀表啊?你看看你那一口典型的山西黃牙,已經損害到咱安國醫院的形象了,就不想法子拾掇拾掇?
安國苦笑:也隻有霞姐敢這樣說他。
你注意沒有,自那以後,黃叔叔真的開始修飾自己的外表了,花了一千塊,把滿口黃牙改成一嘴漂亮的白牙。而且開始天天打領帶,隻是由於成天忙得顛三倒四,那領帶看上去永遠都是鬆鬆垮垮,該長的那一頭短,該短的那一頭卻長。說起忙,黃鹿野現在是每三個月必穿爛一雙新皮鞋,什麼時候你看他都停不住,坐不住,站不住,老有一堆事情等著他去辦,老有一堆電話要打、要接,電話一響,隻要他沒在跟前,就會小跑著去接,一般不會讓電話鈴響到第三聲的時候就能說上話。連說話他也著急,吐字快,夾雜著口水,嘟嘟嘟地如子彈般向外噴射……焦安國似乎心有所動:黃叔叔是太辛苦了,讓他把老伴兒接來吧。現在有條件在運城安家啦,也省得他每周要來回跑。
我跟他提過了,他說舍不得原田那處宅子。有個挺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棵香椿樹,兩棵甜石榴,還可以種點兒蔬菜。
他每隔十天半月地回去一趟,進門咳嗽一聲,老伴兒和閨女、女婿就都迎了出來,像對待老太爺二樣供著他。不管年輕的時候是真花還是假花,如今他在家裏是徹底恢複了名譽,享受一家子的尊敬。
焦安國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是吃苦受累的命,沒等享受到老年人應該享受的東西就走了。而他嘴上卻說:黃叔叔也曾跟我發過感慨,他說想不到退休後倒進人了事業的巔峰狀態,這是他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
欣運接著他的話說:他還說過,如果我們的父母還活著,就輪不上他成為全國著名的結核病專家,他也不會有現在的這種感覺了。其實,不光是他,也包括我們,在父母去世之前過的是一種生活,之後又是一種生活了。所以死亡有時候也是一種積極的力量,極度的痛苦又是精神的最大解放,它強迫你大徹大悟。
焦安國露出一絲驚愕,這話聽著有點不順耳,細想想卻不無道理。
現在他也能平靜地回憶當時的感覺了:火化那天,當我抱起父親骨灰盒的時候,沒有想到會那麼重。我原以為人燒成了灰還能有分量嗎?那麼大點兒一個小盒子,抱在懷裏竟沉甸甸的。奇怪的是,我當時對死亡和悲痛的感覺很淡,倒忽然有了一種生命的衝擊感,一種對自己的發覺和塑造。我好像出生過兩次,第一次是由母親把我生下來,第二次是因父母的死讓我電新獲得了生命的意義。
可你知道這次罰款風波為什麼會讓你生這麼大的氣嗎?
為什麼?
因為你老覺得自己是在為父母而幹,不能忍受丟了父母的麵子。
不錯,父母永遠是我心裏最大的財富。
正因為你有了這筆財富,所以你想要的東西就更多了。而恰恰是對一切都不滿足的人,才會擁有得更多。
安國笑了,反問:你呢?
欣運目光明亮灼人:你為父母而幹,我是為丈夫而幹。女人的最高職業是當女人,在她所嫁的人身上能寄托自己的一切理想時,就變得能包容了。我並不渴望,可我該有的已經有了,暫時沒有的以後還會有。
真的?焦安國產生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顯得本真而動人:你為我而幹,幹得愉快嗎?
有愉快的時候,比如,你把製藥那麼大的一攤子交給我,進進出出動輒幾萬、十幾萬,全由我自己定,你從不過問,更不怕我把錢折騰到娘家去。你越是這麼依靠我,我就越得把賬弄得明明白白,一分一毛對你都得有個交代。
不愉快的是什麼?
跟你幹太累,主要是心累,跟不上你。你夜裏不睡覺,第二天不知又想出了什麼鬼點子,我就得在後麵跟著去落實。而真正的創意是難以揣測難以模仿的,你一個主意我就得忙乎好些日子。男人的特點確實應該是攻擊、衝刺,每一分鍾都不是空耗的,特別是思想,老是要超前一些。而女人的特點是保存、安寧。你逼得我也天天去攻、去衝,你說我能不累嗎?
可隻有你幹我才放心哪,我想把全院的財務權也交給你,提你當副院長。
你壞不壞呀?我一個勁兒地跟你說太累了,你還往我身上加碼,就不怕把你孩子的媽給累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