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鈕老師嚴厲地說，“以後不能隨便曠課，病了要有假條。”話雖如此，鈕老師對遲新這個學生根本不抱希望。這號學生占全班四分之一還多，鈕老師想，隻要他們不太出圈，也就由他們去了。
鈕老師教的是曆史課，最近，“小將上講台”這種辦法很時髦，報紙一再進行宣傳，說它是“教育革命的一朵鮮花”，能跟上形勢的鈕老師，願意這朵鮮花也開在他的課堂上，所以，他煞費苦心地訓練了幾名小將，讓他們輪番上講台，把課堂變為大批判的戰場。
我們的二蠻對任何文化課都毫無興趣，但“小將上講台”這種新花樣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胳膊肘支在桌上，興趣十足地看著幾個同學象走馬燈似地上上下下，從他們的表演中尋找笑料。
首先上台的是位在全校大會上發過言的女同學，她宣布這堂課的內容是“通過剖析複辟狂孔丘看現代走資派”。她的聲音起初很大，很有點氣派，一會兒卻結巴起來，因為在她的講稿中，生僻字句實在太多，鈕老師曾教她讀過，可那些字眼太繞嘴，她老把“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念作“興火國、七絕世、舉兔子”，把“克己複禮”讀成“苛己護己”……但聽眾們無所謂，因為他們根本不明白那些字眼的意思。好容易念到最後一頁，這位女同學象卸了重擔一樣大喘一口氣，趕緊跑回座位。
換上來的還是位女同學，平時說話很衝，鈕老師就是為這個優點才挑上她的。不料上講台後她怯陣了，低著頭，紅著臉，聲音象蚊子嘣嘣，她越念不出口越慌張，不知怎地把講稿弄到地下，拾起來，再也對不上號。台下發出一陣快活的、憋在嗓眼裏的笑聲。二蠻高興得又踢桌子又跺腳。鈕老師不得不站起來，用板擦敲著黑板命令大家安靜。乘這空兒，台上受罪的羊羔便紅著臉逃下講台。
又上來一位男同學說了段孔丘不喜歡新式酒杯的事，結論是現代走資派與孔丘一樣不喜歡新生事物。在他以後的一位女同學用尖細的嗓音，講了一段柳下蹠罵孔丘，說明現代走資派與孔老二一樣不得人心。這二位同學都把講稿背得爛熟，隻是，他們的聲調極不自然，手勢象機器人似的那樣僵硬，並且老比講稿內容落後一個節拍。
二蠻朝兩位表演者直撇嘴，他對旁邊的主小胖說，鈕老師挑這倆真不夠勁，如果讓他二蠻挑，他能挑出一打比這逗限得多的……這時、二蠻的老對頭洪偉革大步跨上講台了，二蠻瞟著他，多麼希望他能看見自己蔑視的目光啊。講台上的洪偉革卻沒有注意台下的任何同學，他帶著股豪邁氣概靜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展開講稿。他講課的內容，是拿孔老二的主張與黨內資產階級的主張逐一對照，對照了不下二十款，然後，提高嗓門念道：“……如此等等，何其相似乃爾？！”念完這句，洪偉革得意地瞥了聽眾一眼，見台下幾十名學生臉上都現出莫名其妙，象聽外國人講話時的表情，就更加得意地繼續念道，“他們的罪惡真是罄竹難書！我們革命小將對他們，是可忍，孰不可忍？”從聽眾瞪圓了的眼睛裏，這位授課人看出他演說的效果不壞，於是使出全身力氣念最後一段，“曆史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為複辟奴隸製奔走呼號的孔老二早已被掃進了曆史垃圾堆，妄想複辟資本主義的走資派也逃脫不了覆滅的命運。我們革命小將就是要剝去他們的畫皮，把他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洪偉革同學的講課，由於模仿了當時流行於舞台上的一些揮拳頓足的大手勢，使得聽眾大為開心。得到了熱烈的掌聲之後，這位小將才挺著胸脯，凱旋而歸。
由於洪偉革頗有批判“才能”，講課圓滿結束。鈕老師從半途進來旁聽的兩位教育組領導的臉上，看出他們很滿意，於是，鈕老師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我們的二蠻自然不會鼓掌也不會喝彩，洪偉革的大出風頭使他有點酸溜溜的，他朝地下啐了一口，心裏罵道：“哼！有啥了不起，咱要上台，保險比你強幹倍！等著吧，等著你蠻爺爺收拾你！”啐罵完畢，他才稍稍得到一點安慰。
下課鈴一響，教學大樓就發出一片混雜的音響：怪叫、亂唱、狂笑、頓腳、打呼哨、罵街……如果一個清靜慣了的人在這兒呆上一段時間，準會得神經衰弱症的。在這課間大合奏中，二蠻一向是個主要角色，可他今天未能出席。他翻窗躍入總務科小貨場，在那兒轉轉遊遊，他在物色木頭——可以拿到“六街霹靂”那兒去交賬的木頭。他很快物色到了，幾張葦席蓋著不少木料，其中兩塊小號木板準能使“霹靂”喜笑顏開。怎麼弄走呢？現在不行，得等沒人的時候從廁所旁邊的破牆頭扔出去……考慮完畢，他原路返回教室，上課鈴已經響過，數學徐老師早就站在講台上了。
徐老師是一位教學經驗豐富的中年教師，他可以把抽象的數學講得生動有趣。不管院子裏貼出多少批判“白專”、“黑線回潮”的大字報，他都置若周聞，越批判，他的課講得越帶勁、越風趣。他的姿態仿佛在說：你們那套把戲我早看穿了，隻要我還站在講台上，你們就別想停止我向學生傳授知識！因為徐老師的講課技巧很高明，半數以上的孩子對數學產生了興趣，當然，我們的二蠻歸不到這類學生裏，他很奇怪許多同學聽課聽得那麼帶勁，比如“眼鏡”她們，又記筆記又提問，幾張大紙上劃滿了符號。他想試著聽一聽，可那是些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