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去年才落實政策從農場回到丁字街中學,沒啥課派他教,就在總務科管管雜事。那麼大歲數了,在總務科其實挺美,那兒有啥事好管?可是老頭兒還真拿總務科的雜事當事。就說窗玻璃吧,老頭兒來了沒幾天,就變著法兒買呀,運呀,一塊塊往窗子上安呀,整天價累得吭哧吭哧的,好容易把四層樓的窗戶玻璃全裝齊了。你猜怎麼著,冬天才過去一半,玻璃又全沒了,有砸破的,也有起走粘魚缸的……給教室安玻璃才叫白費勁呢!要是派二蠻管總務科呀,好辦!買它幾十個籃球,幾十個足球,幾百個乒乓球、羽毛球,往辦公桌上一撂,學生準會擁護你,說你是最好的好人。然後嘛,曬曬太陽,下下棋,抽幾袋煙,多舒服!燒鍋爐幹嘛?誰渴誰上自來水龍頭那兒去喂腦袋。安燈飽幹嘛?安上白送給彈弓打。修課桌幹嘛?修好了照樣得缺蓋兒斷腿兒。掃廁所幹嘛?掃淨了,轉天還是原樣兒。涮牆幹嘛?涮白了,照樣瞎寫亂塗畫大頭人,下雨天照樣往上麵摑鞋底……可笑的是老頭兒成天到晚,背個工具箱,這敲敲,那釘釘,要不就拿把掃帚到處掃,拿把鐵銑鏟呀挖呀,好象不知道幹那些活兒得出汗。而且,老頭兒看上去就不象個幹雜活的,斯斯文文,整整齊齊,灰上衣的領扣老是扣著,襪子老是穿著,皮鞋也擦得鋥亮,加上那滿腦袋的白發,上大學當教授也充得過去。可他總背個工具箱,扛把鐵銑,看著就可笑。更可笑的,也更叫二蠻想不通的,是老頭兒在操場旁邊的小院裏弄了間屋子,在屋子裏搭排小床,把女老師們的哭娃娃都撂裏頭,讓傳達室老王的女人去看著。那有啥好看的?女老師們有哭娃娃,就放她們回家帶娃娃好了,對她們,對學生兩下都有好處——她照管她的娃娃,學生呢,正好不聽她嘮叨,好好玩會兒……二蠻就納悶,人說“薑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這老頭兒,眉毛胡子都白了,怎麼還沒學得聰明點呢?可是……說他不聰明也講不通,他那張“雪山”可是畫得真不賴。陽台上的女孩子還說他多麼有學問……有學問,恐怕也不假,可他那麼大學問,幹嘛還對掃廁所、掃院子、看孩子那麼大癮頭呢?真是怪透了的事呀!
這些問題未免太叫人傷腦筋,二蠻不願多想。他把兩根手指頭喻在嘴裏打了個呼哨,走進了自家的院子。
他先把木頭藏到地下室,然後擰開自來水管,歪著脖子喝了個夠,喘口氣,拍打掉身上的灰,再連頭帶腳地衝洗一通。他這番打整收拾是為了唬弄媽媽。媽媽愛幹淨,要見到他跟個土猴兒似的,就會嘮叨個沒完。二蠻打整得滿意了,掏出鑰匙開了家門。平時他是個踢翻油瓶都不待扶的孩子,可今天因為打架和木頭兩樁事辦得有點不妥,就想討好媽媽一下。討好媽媽是再簡單不過的:他拿掃帚把屋裏大概齊劃拉一遍,撣了撣桌麵,挑開蜂窩煤爐子,坐上一鍋水。果然,媽媽進得家門,見屋裏幹幹淨淨,鍋裏水也快開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媽媽下麵條,端出炸醬,還特地給二蠻煎了兩個荷包蛋。娘兒倆吃完飯,媽媽問:“下午還是沒課?”
“還用問,半日製嘛。”
“你好好在家,下班我給你捎塊大巧克力。”’
“嗯……就是天太熱。”
媽媽很懂得二蠻的心思:“拿,買冰棍兒吃去。”她把三毛錢放在二蠻手裏,“買完冰棍兒就回來,別跑遠了。”
“嗯。”
媽媽愛撫地打量著她的“二”,這孩子現在看去又整潔、又和順。他那白裏泛紅的小圓臉,那一雙溜溜轉的大眼睛,那漆黑的、稍稍帶點兒彎卷的頭發,叫一身樣子頂好的衣服襯著,實在招人疼愛。媽媽很滿意她的“二”。她哪想象得到,這麼個溫順漂亮的孩子轉眼間就能變成另一個人呢?如果她親眼瞅見她的“二”背著她幹的那些事,她準會嚇得暈過去的。可憐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