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秋是單位的保管員,人長得還可以,大個,有一米七高,身板筆直,秉性善良,文化不高,勉強讀過職業高中。這人沒有大家閨秀的凝重做派,質樸自然,我父母都很喜歡她。我第一次帶她到家裏那天,二哥正在收拾小房。他家泥抹的牆皮有點脫落,我父母正幫著和大泥(把稻草剪成三、四寸長,摻在土中加水和成泥抹牆)。和泥是力氣活,省力又有效的方法是人光著腳上去踩。這踩泥的活都是男孩子幹的,女人是不會這麼幹的。我真想不到葉至秋沒同我打招呼,就脫了鞋光著腳上去踩泥。我父母哪裏見過這陣勢,慌忙阻止,喜悅之情難以自抑。我看到一雙白淨的雙腳在泥水中跋涉,發出絲竹般的聲響,突然感到了這人的可愛。
??多年後,我把這光腳丫和大泥的場景說給了丁文滋,蚊子睜大眼睛,提高了嗓音叫道:“這是優點嗎?這也太不秀眯了。她爸要不是廠長,你能娶她嗎!”我本以為一個大姑娘,光著腳幫老人和泥的場景,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經蚊子這一問,我也說不清了,也許送杯水,或是遞個毛巾更恰當些。我能說清的是她爸如果不是葉廠長,我不會娶她。我也要顧及心靈之外的東西,生在俗世,誰能免俗?趨炎附勢,我豈異於人哉!
?那些年,多虧了她爸爸的幫助。於夫小時候,市裏隻有兩所公辦的幼兒園(直到今天),一是機關幼兒園,為機關幹部子女創辦;二是教工幼兒園,為在編的教師子女創辦。外人家的孩子想入托,一是找關係,二是花錢讚助幼兒園什麼建設。她爸爸是市裏一大廠廠長,一個電話就給安排了,還有我弟弟的工作,也是人家給安排的。這老爺子作風潑辣,內舉不避親,我才經幾個跨越混到了今天這地步,“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如果不是這樣,我不知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有沒有見到太陽的一天。這老爺子臨去世時,拉著我的手囑咐我,好好照看她女兒,我痛快地答應了。他就是不說,我也絕不會對不起她女兒。盡管我情思綿長,灩灩隨波,但已經不是青春時期“心懸懸兮長如饑”的感覺了。
獨處的時候,我也設想過,如果我娶了莫扶荷或歐水融,今天的生活也不知過得怎樣?能不能過到現在?如果雙雙下崗失業,情趣,這物外的東西是否健在?浪漫溫馨與淒涼惆悵都是在小康生活中蘊育生長的,是文化人閑精神的釋放。半饑半飽的人,是不會用平和健康的心態去感悟生活,感悟人與人相互關係中的美的。我越想越感到沮喪,告誡自己不能按這個思路想下去。要想就該想,假如她們還沒有失業,假如她們還有時間看書。不能向人心的深處走,所有的深處都是陰暗潮濕的,要停在有陽光的地方,接受太陽的沐浴,這會使我們的肌體更加健康。
??企業改革的目的是要搞活企業,這第一步就是不養閑人,她們不是閑人,卻成了企業改革的犧牲品。自救的方法是盡其所能成為有用的人。莫君的臉上依舊有笑容,我們都看得出,那笑容早已不是讀書時,發自內心的燦爛的笑容了。莫君失業那年應該四十歲了。她的思想、行為早已習慣了以往那種經營方式。那是一種緩慢的、從容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的、落後的經營方式,這種企業的倒掉是必然的。官方把失業者稱為“下崗職工”,好像用不了多久還能重新“上崗”。事實上國營企業的倒閉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一種經營方式的結束。唱著《東方紅》是不能走進新時代的,要唱“三個代表”,那才是向新時代進軍的號角,這是一場革命,這過程就是要推倒重來。隻是苦了我這同學,我青春時期心中的戀人。就是獅子、老虎關久了放出去,讓它抓個小雞也困難呀!“她自己的活力也不過是朵小花。”賈寶玉哭晴雯,說:“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我應該幫幫她,在我的權限之內,像我嶽父當年做的那樣,“內舉不避親。”這樣嬌媚的人,應該享有與個人氣質相吻合的生活。《中庸》上說“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意思是說上天會根據人的材質,安排相應的命運。明天,我看看公司計劃處下個月的采購計劃,讓莫扶荷隨便開個批發店,我公司需要的小商品就在她家店裏買。
?讀書時,《現代漢語》課本上有一病句,“農民軍以驚人的速度緊了肚帶,然後跳上戰馬。”好像是從《李自成》一書中找出的例句。我當時沒弄明白錯在哪了。畢業以來,我還時常想起這句子,問過幾個同學,都說不清哪錯了。哪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