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黃秋叢語(二)(1 / 2)

幾天以後,姑姑的兒子送我到附近的中學上學,走的時候,他讓我從家裏帶一個方凳,說是教室裏隻有桌子,凳子要學生自己帶。這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麥假剛結束(農忙時學生放假)。我背著書包,拿著凳子,從我住的亢村高中,走到亢北中學,直線距離也就二百多米,要經過一片麥地。那時候我認識了麥子。走進亢北中學沒有大門的學校,我的心非常焦躁,後悔到這地方來,可我沒有辦法,是我自己同意的,況且我的家已經沒有我讀書的地方了。我告誡自己別想別的,向裏走吧。從南邊進入學校,是一方黃土鋪就的小操場,兩棟青磚黛瓦的教室,同樣掩映在綠樹之中。在最北端東拐第二間教室門前,站著一中年漢子,這人就是我的班主任——王吉生老師。他約有三十多歲,眼睛大而圓,頭發明顯比當地人長一些,身材適中,是個標準的男子漢。因為事先打過招呼,他同我客氣了一句,就把我安排到了倒數第二座。我開始打量這教室,窗戶上沒有一塊玻璃,也沒有打碎後剩下的緊靠在木格上的碎片,可能從來就沒安裝過。這是七月份,教室裏飄滿了人體發出的我從未聞過的難聞的氣味。同市裏一樣,男生和男生一座。我的同桌是個胖子,短頭,穿塑料拖鞋,手上、身上、臉上落著明顯的灰土,上身是一件很久沒洗過的變了色的無袖背心,下著隻有一道鬆緊帶的薄布短褲。他好奇地看著我。我那天穿一網眼很大的塑料涼鞋,上穿半袖的海魂衫,下身是米色長筒褲。別的同學也和我這同桌差不多,有幾個看上去幹淨一些。所有的女同學都穿著長袖上衣、長褲子,沒有人穿裙子。這是中原的夏天,氣溫達到三十五、六度。我不明白這些女同學為什麼不穿得少一點,讓自己涼快一些呢?姑姑告訴我:“那是傳統。”在我的家鄉夏季最高氣溫很少達到三十度,就算達到三十度,也就持續三、兩天,隻要不在陽光下,就不會感到熱。在這裏我坐在教室裏,一動不動,就出一身汗。風很小,甚至感覺不到。後來,我發現這地方沒有洗澡堂,我在那住了一年,沒洗過澡。在家中,每個月我媽都給我兩角五分錢,讓我去洗澡。有一次,我拿著錢請個同學看了場電影,被她發現了,暴打了我一頓。在這裏,十年不洗澡也沒人管。

王老師是教語文的,他給我上的第一堂課是作文課。他說一口河南普通話,我能聽懂,這堂課他講得很認真,我聽得也很認真。他先在黑板上寫下作文的題目,“我是這樣做作業的。”王老師的粉筆字寫得非常規整,無一處多餘的勾連。

然後,他對我們說:“作文就是把平時用口語講的故事、事件用文字記錄下來。寫作文時要想著怎樣把故事講完整,讓人看得懂。我找兩個人,講一講他是怎樣做作業的,你們要認真聽,聽過以後就按照他們說的路子寫。”

兩個同學先後站起來,講自己是怎樣做作業的。真的假的說了一大堆,無非是說自己做作業時如何認真,用割麥子的間隙寫作業什麼的。

我知道寫文章是允許誇張的,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按套路寫一個完整的事件過程。

王老師說完,就讓我們寫,他伏在講台上的方桌前看書。

我寫好題目,想了想,下筆寫道“天氣熱的可怕(讀大學時才知道“可怕”是“熱”的補語,“的”應為“得”)”。是從課本上“天氣冷得可怕”演繹來的,接著寫到“鄉間的小路起了厚厚的塵土”(我把塵土的“塵”寫成了沉重的“沉”)。我竭力渲染了當地的暑熱,“我”又是如何在酷暑中做作業的。我平生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寫作文,我第一個寫完了,非常滿意自己的作品。王老師看到我把本放在桌上了,他走過來,問:“寫完了?”我回答:“寫完了,不好,你看看吧。”上中學之後,我還沒這麼客氣地同老師講話,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家,客氣點好。他站在我座位邊拿起來看,看一會放下了,說:“很好,這班裏還沒有你這水平的。”

我聽後假裝沉穩,努力抑製住怒放的心花,沒有做聲。第二天,王老師公布作文成績,我得了第一名。他當眾讀了我的作文,大大地讚美了一頓,說什麼段落、結構、語言如何好。窘得我低著頭,周身冒熱汗,有發燒的感覺,耳朵嗡嗡響,仿佛聽到了村口老樹上的鍾聲。作文本發回來時,我看到他給我改了好幾個錯別字。

上學以來沒有那個老師表揚過我,我也從來沒想過讓他們表揚。一個月前我的班主任還說我是班裏“落後勢力的總代表”。她幾乎天天為一點小事訓斥我,我也每天都故意找點事讓她訓一頓。我一點也沒有不適之感,逗得同學“哈哈”大笑,我感到很有趣。我不怕她,可也很忌憚,她有權把我趕出教室,她說我“擾亂了社會主義大課堂”。離開了集體,我就沒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