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中考的日子(這裏兩年初中,兩年高中)越來越近了,王老師讓全班同學到學校裏來晚自習,他聲稱數理化全行,什麼不會都可以問他,他坐在講台上,油燈下,陪我們讀書,等著我們問他。來問我問題的同學很多,問他的人很少,他一定猜不出為什麼問我問題的人比問他問題的人多。這裏的夏天難過,冬天也不好過,沒有玻璃的教室很冷。一個取暖的土爐子,坐落在講台北邊的角落裏,沒有排煙筒,紅磚砌成,黃土罩麵,爐膛很大,堂口很小,是一比拳頭大一點的圓圓的口,沒有蓋,說是燒的無煙煤,我還是聞到了很濃的煤煙味。
這鄉下隻有過年時才給三天電,我們都要從家裏自帶煤油燈。油燈,就是用玻璃的鋼筆水瓶或是小藥瓶,裝上煤油(街上商店裏賣煤油),瓶口樘一小鐵片,再用薄鐵片卷一小圓桶,插進鐵片中央的圓孔,探進煤油中,一粗線穿過圓桶,露出頭來,火光如豆。王老師的油燈是學校給教師配發的,玻璃瓶子上麵有個很高的瓶狀的玻璃燈罩,明顯比我們的燈亮一些。不久,學校借我們班一個汽燈,很亮,有噴火的聲響,可燈罩一碰就破,還得點油燈。
我的油燈裏總是裝滿油,誰的燈沒有油了,可以上我這倒一點。油貴,他們幾乎沒倒過我的油。我還把鋼筆水瓶拿到學校,放到桌上,誰沒有“水”了,就來打。他們來要“水”時,都現出了不安的神色,看著周邊的人,那是怕別的同學有想法,在這窮地方,人們都盡量不要別人的東西。
有一天上晚自習的時候,王老師動情地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努力學習一年,考上高中,再努力兩年考上大學,就能換回一輩子的幸福。”他接著在黑板上給我們計算,“你們現在十五歲,就算能活到七十歲,十八歲上大學,二十二歲畢業,還有四十八年,這是一比十六,三比四十八的關係,你努力學習一年,就能換回十六年的幸福生活呀!”那時候,讀書,上大學,進城當幹部,是鄉下人脫貧的唯一出路。他又舉例說,上年級的一個學生,如何刻苦學習,以至累得昏倒了的事,讓我們學習他。我那時真的很想累昏一次,可我始終很健康。坐在小樹下看書,睡著了的事,倒是經常有,那是被中原溫暖的太陽照的,不是累的,我沒感覺到累。
多少個夜半,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來,趴在被窩裏,點上油燈,打開書本。我那時最喜歡的詩句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
這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王老師和我們一起站在校園外麵麥地的田埂上,極目四望,看早晨的景色,為寫作文做準備。他講了一大堆作這文章的要義,然後,就讓我們回家寫作文,題目就叫《早晨》。姑姑訂有一份《光明日報》,我經常翻看,還把我認為好的句子,抄在一個小本子上,每到作文課前,就看一看。這一天,我又翻了出來,“一聲雞啼,輕輕揭去了黎明的黑色幕尾。”這是我文章的第一句,我那篇文章有如神助,我自己都覺得好,我等著老師的讚揚。五天了,老師還不提作文的事,我正疑心,我看到我那篇文章被人用毛筆寫在幾張大彩紙上,貼在學校最顯眼的教室外的山牆上,供全校的人觀看、學習。我這篇作文幾乎通篇都是紅色的波浪線。我走在校園裏,就能聽到身後有人說“他就是黃秋叢”。我抑製著內心的喜悅,故作從容地走過那山牆。
期末的表彰大會上,我在校長的手中接過了班裏唯一的“優秀學生”獎狀,我的物理得了滿分。我可以回家見爹娘了。
我的初中畢業了,因為要中考,畢業班的學生還要來學校複習。我告訴王老師,我要回家了,他有些驚愕,繼而告訴我你的體育成績可以加分。見我去意已決,也就不說什麼了。隻是告訴我,將來一定要爭取成為作家,不要負了你的寫作天才。
明天,我就要回家了,揣著希望與夢想,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家鄉去。一年來,我時時刻刻都盼著回家。遼河,那泛著黃土的河水,時常在我的魂間縈繞,拍打著我的心。我想家,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