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於溪存語(一)(1 / 2)

我小的時候大人見了都很喜歡,誇這孩子長得漂亮。我八歲的時候跟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因為買不著票,就站在電影院門口,手拿一毛錢,等著二手票。那時的二手票是指買到票的人因為有什麼事不能看了,就到電影院門前原價賣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市沒有“黃牛黨”倒票,每場電影開演前,電影院門前都有一大群買二手票的人。一手票都被工廠、學校買走了,很少有零售票。每次有人來賣票,總被一大堆人圍住,我太小,搶不上去。我那時的理想是長大後當電影放映員,天天能看到免費的電影。

電影院開演的鈴聲打過兩遍了,再打一遍就開演了。我還沒買到票,有些失望。一對中年夫婦走過來,看到我站在一邊手裏拿一毛錢,知道我是來買票的,女人對男人說:“這小孩長得真漂亮,咱倆把他帶進去。”就扶著我的肩膀把我帶進了電影院。那時候大人看電影可以帶一個孩子,如孩子個頭低於一米,免票,高於一米交一毛錢,我交了一毛錢。沒有座位,隻能站在過道上,或是坐在窗台、暖氣上。那一天,我的美貌第一次派上了用場。

我上小學的時候,學生每年都要填表,上麵有家庭的基本狀況。我清楚地記得我爸爸在家庭出身一欄上寫個“工人”,又在家庭解放前後(四九年前後)經濟狀況一欄裏寫上“解放前有三十畝地”。我的班主任劉老師拿著我交上去的表格,嚴厲地問我:“你家是什麼成份?”我低頭說:“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家成份是“地主”。那年月“地主”成分可是大恥呀!

在我出生前的很多年,我那地主爺爺就過世了,他當年是怎樣欺壓、盤剝窮人的我爸爸從來不說。我是在家裏的戶口本上看到“家庭成份”一欄上寫著“地主”,才知道爺爺是地主的。那時候,“地主”就是大壞蛋。又過了些年,我才知道,我爸爸是****。****是什麼,我當時真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我隻知道不好,和地主差不多。那年月政府打壓的對象是“地(地主)、富(富農)、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右(****)。我爺爺是地主,打頭,我爸爸是****,斷後。我是地主的孫子,****的兒子,我生下來就低人一等,就是被全社會歧視、****的對象。我如果被同學打了,老師也隻是阻止一下。如果我打了貧下中農(四九年以前的窮人)的後代,老師就說我是“階級報複”,推到講台上,挨批判。因為我爺爺曾經欺負過他們的先人,所以我隻有挨打的份,從不敢打人。

我剛上學的時候,班主任不知道我是地主的後代,對我挺好。我學習也很好,她讓我當班長,又是第一批紅小兵(我入學的時候學生中的先進分子叫紅小兵,左臂上方戴一紅色的塑料菱形的臂章,上寫“紅小兵”。後來改為少先隊,戴紅領巾了)。當紅小兵是要填表的,這可壞了,地主成份讓老師發現了。我的“紅小兵”臂章戴了不到十天,她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收回了紅小兵臂章,又找借口撤了我的班長職務,還讓我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劃清界限”我可不敢,真“劃清”了,我上哪吃飯去呀?從此,我再也不敢爭先進了,就怕填表,更怕同學們知道我爺是地主。

二年級冬天的一個上午,全校師生站在校園內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聽兵團女團長(就是紅小兵組織的領導)訓話。我小的時候,沒穿過襯衣襯褲,就一個褲衩、一個背心,外穿棉襖、棉褲。問:為什麼不穿襯衣?回答:沒有錢買。不光我這樣,多數同學都這樣。就是有錢買,也沒有布票,布票和工資一樣,定期、定量發放。

東北的冬天很冷,團長講話的時間又長,我凍得發抖,寒風灌進我的衣袖,刺透肌膚。我的清鼻涕流了出來,沒有手帕也沒有手紙擦鼻涕,對付清鼻涕的方法,是用衣袖口擦兩下,因為擦的次數多了,我的兩個袖口有些發亮,誰都知道那是鼻涕,沒有人笑話,男同學都這麼擦。

手帕是奢侈品,我無數次在商店的櫃台裏看過那塊小方布,售價一毛一分錢,還要布票。一個人一年給多少布票,我不知道,隻知道很少,僅夠做一身衣服。我媽媽要到過年的時候,用這些布票給我們每個人做一身新衣服。那時東北的孩子很多都有鼻炎或咽炎,我也有。現在每年冬天,我都咳嗽,要用力把肺裏或是氣管裏的痰咳出來。含甘草片,喝止咳糖漿都不好使。二〇〇八年,我在書店裏看到一個日本人寫的書,名字叫《病從寒中來》,我才猛醒,我這病是凍的。我到商店裏買了件厚羽絨服,每到冬天,早早就穿上,如果穿晚了就咳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