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於溪存語(一)(2 / 2)

好了,還是回到那個冬天吧。

我的棉鞋前大腳指尖處有個窟窿,寒風吹進來,我的腳尖凍麻了,很疼。這棉鞋是哥哥穿過的,我還要傳給弟弟。幾根烏拉草(今天五十歲以上的東北人,小的時候大都穿過靰鞡鞋,一種很難看的黑色布麵膠底係帶的棉鞋,不知道為什麼叫這名。穿這種鞋,要向鞋裏放一把很細的幹草,叫烏拉草,為的是保暖,人們都認為那草能保暖。現在想來,那草肯定不如棉鞋墊保暖)鑽出了我的鞋尖,我彎下腰,伸出手,把草向鞋裏塞了塞,又把口袋裏的廢紙揉成團,塞進窟窿裏,一是擋著向外鑽的烏拉草,二也能擋擋風。忽然,我聽到高音喇叭裏傳來女團長尖利的吼聲,“地、富、反、壞、右及其子女滾出會場。”

我知道有我一個,我應該走,可我沒動,看著會場,掂量著是去是留。我多想留在無產階級的隊伍中,我生怕讓同學們知道我爺爺是地主。那種羞恥感是今天的小學生無法想象的。這學校隻有我的班主任劉老師知道我爺爺是地主,隻要她不發難,我就可以蒙混過關。我祈盼著她沒發現我。

教我們班音樂課的那個小個子男老師,叫孟早濟的第一個走了出來,麵無表情地向操場外走去,接著又走出了幾個老師,跟在後麵的是一群學生,緩慢地向孟早濟老師走的方向走去。壞了,劉老師向我走過來,嚴肅地對我說:“還有你一個。”我心想糟了,同學們都知道我爺是地主了。幾十年以後,我們小學同學聚會,我們當年一起走出無產階級隊伍的地富的子孫一起合了影。我吃驚地發現班裏那幾個漂亮女同學都是地富的後人。

八〇年後,我才知道“地主”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有錢、有地,過優裕生活的農民。****,我到了四十多歲,看章詒和先生的書《往事並不如煙》才知道,就是一九五七年以前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這些人給黨或是黨的幹部提過意見,被當局定性為****。我爸爸後來告訴我,他就是因為給支部書記提了兩條意見,被打成****的,從而被排斥在體製之外,“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我忘了在哪本雜誌上看到的一句話,說“****”就是五七年被執柄者“打斷了脊梁的知識分子”。從此天下無文章。

我們兵團那女團長,我就沒見過她笑。天天睜著一雙抓階級鬥爭的眼睛,在校園裏尋找階級敵人。她不上課,是專職團長,三十多歲,姓張,我至今還記得她的名字。她的臉上有很多雀斑,長相還過得去,生的瘦小瞿鑠(我知道瞿鑠是形容老年人的。她當年在我眼裏,就是老年人,另外,我也想不出比這恰當的詞)。聽說她是老紅軍的女兒,在學校權力很大,專門抓異己分子,學校的批鬥會都由她主持。批鬥會主要是批鬥老師和高年級的學生,還輪不到我。可她還是發現了我,經常找我麻煩,為了一點小事,就讓我寫檢討,思想彙報。檢討好寫,先寫上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再寫犯了什麼錯,以後一定改正什麼的。要命的是思想彙報,我哪有思想啊?還要寫犯錯的動機、根源。總想讓我批判我那未曾謀麵的爺爺。我一想到我那地主爺爺就心碎,我就不提爺爺。我連麵也沒見過,讓我批他什麼呢!她就說我彙報得不深刻,讓我重寫。我的心被她挖得空空的。我那班主任也知道我沒什麼錯,可她一聲不敢吭,還幫著催我寫思想彙報。

我真不想讀書了,可我不讀書,又能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