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同學馮棠夏穿一不長不短紅色有兩根背帶的裙子來上學,那紅裙子在一片灰、黃、藍的隊伍中格外耀眼。我看到張團長把馮棠夏從隊伍中叫了出去,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一頓。我們都聽到了,她大聲說“資產階級小姐”的話。馮棠夏低頭不語。從此,那紅裙子再也沒有在校園的操場上飄揚。
二〇一〇年,我在市自來水公司當業務副經理。一天,我到業務大廳去。忽然,我看到了張團長。她手裏拿著幾張表格,一頭白發,已經很老了,應該七十左右歲了吧。我又看到了那雙冰冷、審視的目光。我曾經十分熟悉這雙冒著寒氣的目光,這目光曾令少年的我膽寒。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正在詢問一辦事員什麼事,一定是為了水的事。我默不作聲,站在一邊看。那業務員把她打發走了,她上樓了,一會又下來了,又去找辦事員詢問,又被支走了。好像是差一點手續。她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看上去還沒辦成。如果換個別的人,沒有汙點記憶的老師,我就會告訴那辦事員,“這是我老師,快點給她辦了。”她就是家裏開個洗浴、飯店、洗車場之類的居民用水大戶,我簽個字,就能免她一年的水費。自來水公司每年丟的水多去了,還差她那點!
那一天,張團長一定想不到,當年那個地主的孫子,正躲在一邊,冷眼看著她,進行“階級報複”。我沒想過要報複她,可也絕不會幫助她。
回到家裏,我把白天的那一幕講給了夫人葉至秋。原以為她會讚同我。
她打著“唉”聲說,“這麼多年了,你還記著,就幫她辦了唄!”未了又加了一句“那時代的人都那樣”。
我真想大喊一聲,“不,不是。”那個時代也有很多好人。她是長者,是老師,竟無一點良善之心,把一個品學兼優的美少年當成敵人,汙辱並損害著。那個時候,流淌在我意念中的都是酸澀的感觸。可當時受的教育卻告訴我,我生在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度裏,我天真地以為外國還不如我們。
我六、七歲的時候,**********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我家樓上住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人們叫她“小夏”。她家裏住著一個很幹淨,很和氣的老頭。她叫那老頭“姥爺”。有一天,街道幹部組織了很多人,在我家樓前開批鬥壞分子大會。臨時搭起的木台上站著幾個挨批鬥的老頭。我看到小夏的姥爺也站在上麵,那老頭一身黑衣服,麵色白淨,表情安詳。這些人雙手被綁在身後,弓著身,脖子上掛一木頭牌子,垂吊在胸前。
牌子,今天(二〇一二年)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記憶,就是把幾塊木板釘在一起,大約六百左右長,四百左右寬,上麵用白紙糊上,用毛筆黑字寫上掛牌子這人的罪行,姓名。比如“反革命犯”,下一行大字寫著這人的名字。小夏姥爺的牌子上用墨水畫一把倒了的正淌水的大壺,上麵寫著“壞水大茶壺某某某”。啊!他是地主,也不像呀!電影裏的地主形象都很陰毒。我聯想到我爺爺可能也是這樣子,這樣子不壞呀!後來我看到爸爸放在箱底的相冊,我爺爺長得不像他。
一個半老女人走到台上,控訴這地主當年是怎樣欺負她的,說到了放狗咬她的腿時,這婦人一邊說一邊提起褲腿,讓大家看她腿上的傷疤。我離得遠,看不清楚那傷疤。這時人群中有人帶頭舉起拳頭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主持會場和觀看的人也要舉起拳頭跟著喊。這婦人越說越氣憤,竟衝向小夏的姥爺,使勁打出一巴掌。我看到一絲鮮血流出了老人的嘴角,那婦人還要再打。突然,小夏的媽媽衝出人群,大叫著撲向那婦人,倆個人扭打在一起,街道幹部一起上來,手腳並用,打倒了小夏的媽媽,那媽媽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沒有一點聲音。那場景看得我心驚肉跳。和我年齡一樣大的小夏站在人群中,淚流滿麵,聲嘶力竭地大喊:“別打了,你們別打了。”暴徒收手後,她撲到媽媽的身上,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我的魂間縈繞了很久。
我永遠也不能原諒這些惡人,他們侮辱並損害別人,在人家的災殃中尋找自己的快感。
若不是看到張團長一頭白發,我一定告訴那辦事員,給我好好麻煩麻煩這個老太太。
**********的時候,我市把居民區劃分為區、街、組三級。我家這棟樓是一個小組,組長由上級指定,由黨員擔任。組長的權力很大,隨時可以召集本組的人員開會,傳達並貫徹中央的新精神。他還有一職責讓人怕,就是發現並上報本小組有問題的人,特別是要監視屬下這些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動向、言語。如有一句對黨或政府不滿的話被反映上去了,輕則批判、下放(舉家遷到農村落戶),重則判刑或槍斃。遭組長誣陷入獄的事時有發生。那些在台上挨批判的人,都是被組長反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