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於溪存語(二)(2 / 2)

我父母為了免遭陷害,不得不巴結組長、組民(組民也有責任監視壞分子)。

我市是魚、米、果之鄉。每到秋天,罐頭廠生產蘋果罐頭的時候,大量的蘋果皮就廉價買給職工。我爸爸幾乎每天都要花五分錢買回一麵袋子蘋果皮,由我端著盆當禮品送給鄰居們,每次都給組長家多送一些。他家裏也有四個男孩,根本買不起蘋果,蘋果皮算是好東西。我親眼看到他家四兄弟高興地圍坐在盆邊,用手挑厚一點的蘋果皮吃。我家裏也這樣吃。蘋果皮是不能用水洗的,洗過了就不好吃了。還有做豬肉罐頭時的豬油、豬骨,做魚罐頭時的魚頭、魚籽等等。這些東西都很難得,鄰居們收下這些東西後會真誠地讚美我父母是對兒好人。

改革開放以後,物資逐漸豐富,蘋果成大陸貨了,我吃蘋果的時候還不打皮。

上中學的時候看《水滸傳》,都頭(刑警隊長)雷橫,因為一點小事,被羈押示眾。一賣唱的婦人,仗著跟縣領導關係特殊,當著雷橫的麵,打了他母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氣得雷都頭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舉起鐐銬砸死了打他媽媽的婦人。我看到這一頁時,解氣之餘,就想起了小夏的媽媽,我呼作薛姨的鄰家少婦。

曆史的場景是有傳承的,他們都是好樣的。不同的是雷都頭打死了人,可以往梁山上跑,薛姨無處藏身,隻能忍受淩辱。

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和小夏分到了一個班。因為家住得近,又分到了一個學習小組。每天上午到學校上課,下午一個學習小組的同學就集中到一起寫作業。那時候,誰家都不寬綽。我家和小夏家一樣,也就二十多平方米住房,來七八個同學,真有些不便。老師就讓我們小組這些人挨家輪流學習。

小夏叫馮棠夏,是班裏最漂亮的女生。剛入學的時候老師很喜歡她,親切地叫她“小貓”。她在我的記憶中是真正稱得上肌膚若霜雪的人。她身材適中,麵部器官擺放得非常恰當,不大不小的雙眼,烏黑發亮。上大學時,看相麵的書,說人眼有“三白”,就是眼珠子下麵一白,加兩個眼角。她隻有兩白,她眼睛中間的黑眼仁把眼睛上下的部分占滿了,隻有兩個眼角留白。我不知道這麵相好不好,書上沒說。

老師很快就知道了她姥爺是地主,就不再親切,也不喚她“小貓”了,對她也嚴厲起來,就像對我的情形一樣。

小夏有一把黃色的油紙傘,那傘是用竹子條做骨架的。我們全班隻有她下雨的時候打把傘,從容地走在雨中,我們都在雨中奔跑。

每次輪到上小夏家裏學習,我都很高興。她姥爺,就是那“壞水老地主”,總要拿起我們的作業本看,看完了,還要糾正我們的錯誤。有一天,他看著我的作業本,用食指在我的本上畫著說:“小夥子,寫‘川’字不能把這三個豎寫得一樣長,右邊的這豎最長,左邊的這豎第二長,中間這豎最短,這樣寫就好看了。”我試著用他教我的方法寫“川”字,果然比我那三個豎一邊長好看。

小夏的媽媽,就是麵對強敵勇敢地衝上去的那個高挑瘦弱的少婦,每見我們寫完作業,都要讓我們每人唱支歌再走。她家的西牆高處,掛一毛主席像,唱歌前要給毛主席敬個禮,然後,麵對著畫像唱歌。

薛姨用手指著我說:“小夥子,你先唱。”我總是唱京劇現代戲,我最拿手的一段是楊子榮唱的“迎來春色換人間”。我對著毛主席像一本正經地放開喉嚨,唱“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現在我在歌廳裏唱得最多的就是這段。每次唱完,我都出一身汗。那時候沒有港台歌曲,都是“金剛怒目式”,要用力唱,要回腸蕩氣,把汗唱出來才好聽。不過也有例外,有一次學校組織全校師生看歌舞劇《東方紅》。那裏麵有一首女聲獨唱“五彩雲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那兩句唱一下子撥動了我心底最弱的那根弦,還有這麼好聽的歌,真是沁人心脾。我想學會這首歌,可找不到歌本。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首歌名叫《情深誼長》。

小夏最愛唱的歌是李鐵梅唱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她唱得沒有勁,京劇現代戲沒有勁,發音就不到地方。她還總跑調。我自恃唱得好,總是哂笑她,別的同學也笑她。可她不笑,她總是很嚴肅地站在那,堅持著把整段唱完,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跑調了。